他认真地倾听马兵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揣摩他们的表情与尚未直接说出口的心情,思索着自己今后应当如何,才能让营中的大伙儿都满意。
教他们写字的时候,景晚月突然明白到,这些人大约正是因为没有机会读书识理,才会仅凭着一股冲动随波逐流。
穆悠、惯于挤兑他人的齐人士兵、甚至包括那些生活在梁州边境的百姓都是这样。
景晚月顿感责任重大,十分认真地将每个人的名字写出来,讲解含义,不仅教会本人,还教其他人写同伴的名字——
军中最需同心,无论马兵将军,无论齐人、混血或是他族,至少先让这个小队伍团结起来,然后再一点点扩大……
想到这里,景晚月回头唤道:“穆悠——!”
他想让穆悠也加入,不料一回头,却见穆悠盘膝坐在地上,身体前倾,双手交握,双肘压在膝头,用一双幽邃的双眼阴鸷地瞪着他。
景晚月:……
穆悠显然也没想到景晚月会突然喊他,目光相接的瞬间,他先是一怔,接着迅速闪开视线,还一脸不屑地起身走了,脚步之迅速,仿佛盯着景晚月看是什么奇耻大辱一般。
景晚月:…………
“你别理他,他就是那么个混蛋脾气,好像自己是天王老子似的。”一人扯扯景晚月衣袖,劝说道。
景晚月转回目光,想起昨日在这马厩中初遇的情景,认真解释道:“并非如此,其实他挺心善的,只是偶尔略有偏激。”
讲过穆悠救他的详情,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受伤了你要照看,原来是报恩。”
景晚月笑着摇了摇头,“大家都是袍泽兄弟,即便不为报恩,也当相互帮扶,换了旁人我也一样。”
“喔。”众人拖长了调子,接着纷纷赞起景晚月,景晚月却笑得略有疲惫敷衍。
他仍担心穆悠的伤势。
那家伙没有一点儿伤者的自觉,出来折腾一趟,不知是否会让之前的救治前功尽弃。
他本应再给穆悠输一次内力的,可眼下穆悠不知发哪门子的脾气,根本不让他近身。
傍晚放饭时,穆悠依旧不见踪影,景晚月与其他马兵坐在一处,边吃边聊边想法子。
饭后众人散去,他独自来到军营僻静处,用暗号传唤周宇,再让周宇为他找来令人昏睡的药物——
只需少量,找个机会给穆悠服下,就能为他输内力了。
……
夜色深沉。
草料房里,穆悠趴在自己的铺上,拳头攥着,面容紧绷。
晚饭他没吃,根本吃不下。
晚饭过后这么久了,程钺始终不见回来,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与那些马兵的交易,就是在这时完成的吗?
……究竟是哪一个?!
他将下午和程钺说过话的马兵们一一想过,想找到那个罪魁,但记忆当中,程钺无论对谁都很亲切,根本看不出哪个更特别一些。
……难道说每个人都有份?!!!
他眉头狠狠一拧,自己都被自己这念头吓到了。
背上伤口的灼烧渗入皮肉,来到骨髓,他咬紧牙关,手指抠住掌下的草料,身体微微发抖。
不由自主地想象起那宛如地狱一般的画面,他恨得牙痒痒,几乎现在就要跳起来冲出去,冲到那些人面前,把为了他受苦受难的程钺给抢回来,再给那群人一顿暴揍!
可是、可是……
他又有什么资格呢?
……说不定程钺是自愿的,下午他们聊得就十分起劲儿,程钺也教他们写字,还给他们讲意思。
说来也是,譬如王若攀上李通,只因李通毕竟是校尉。
程钺跟着那群人,也终归比跟自己凑在一起好。
虽然都是齐人与乌兹人的混血,但程钺长得好,会写字读过书,也会说话,跟他完全不同。
只有他,才是这个军营里最卑微最低贱的。
穆悠趴在地上,任凭刺人的胡思乱想一遍遍地侵蚀身体和内心。
昏暗的草料房里连一扇窗也无,仿佛将他困在了深邃的地底,一墙之外的军营犹如另一个世界。
没有人能进来,他也出不去。
他枕着交叠的双臂,沉浸在无边无际的自卑与痛苦中。
突然,草料房里唯一的一扇门响了。
门向内推开,黑暗中,银色的月光洒了进来,属于人的温热气息涌入。
穆悠的手指忍不住一动。
但他没有去看,他紧闭着双眼,却依然能想象到那个人走进来的样子。
……
“穆悠?”景晚月试探着唤道。
声音清清淡淡,穆悠却瞬间炸了。
他气急败坏,带着对想象中程钺的行径与对自己无能的茫然愤恨肆意大吼道——
“滚!滚出去!”
莫名其妙了整整一天的景晚月彻底愕然,愣在原地。
“穆悠,你究竟……”
他上前一步,先前人多不好开口,现在他一定得问个清楚。
可穆悠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只见那家伙撑起身子扭过头,用充血的双目瞪过来,厉声发狠道:“你滚!你都跟他们睡了,还回来我这儿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