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投进来,正好落在梁望君的眼皮上。他蹙着眉慢慢转醒,勉强地撑着床坐起来,发现宿醉后的脑袋疼得像是快要裂开。
他的酒量不算差,很少有喝到断片的时候。然而不管怎么回忆,他脑海里的最后一幕,依旧是自己趴在霍丛扉的背上,整个人昏沉又难过,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太丢人了。梁望君将脸埋在双手里缓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扶着墙往浴室走去。想要冲澡的时候发现一旁的脏衣篮里多了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他纳闷地拿起来一看,正是霍丛扉昨天穿的运动衫。运动衫的前襟略有些潮,像是已经过了水,只剩下些微的刺鼻气味。
敢情他昨天还吐了霍丛扉一身……梁望君长叹一口气,身心俱疲地钻进花洒之下,头抵着墙壁,实打实地杵了半个小时。
在身体变成熟虾子色之前,梁望君努力地把自己从浴室里拖了出来。在客厅的餐桌上,一张便签显眼地贴在了最中央。梁望君拿起来一看,上面是笔迹干净利落的几行字:“粥在冰箱里,今天不用来公司。拿了你一件衣服,下次还你。H.”
他们昨天晚上吃完饭都要两点了吧?按这个时间算,霍丛扉送他回家之后还在凌晨三点煮了粥?这个人不需要睡觉的吗?
梁望君放弃思考,一个人在椅子上支着头坐着,许久才说了一声“算了”。
……二十三岁的霍丛扉还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依旧像是个实诚的好孩子。既然要重头再来,也许他不应该把上辈子的破事带到现在。
他只是依旧想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因为什么理由,才会在末了变得让他认不出来。
……
虽然霍丛扉说了不用来公司,梁望君却没把这句话当真。他手下的几个新人刚刚因为那档综艺获得了丁点起色,他必须抓紧时间把人向外推广出去。
他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快要正午,只能脚步匆匆地赶往唱片部。传峰娱乐这时候还没有专门划给偶像的部门,梁望君管理的男子组合归在了唱片部的下面。然而和平时的情形并不相同,此时的唱片部走廊上里里外外地围了三四圈人,以年轻的女孩子最为居多,所有人都朝着同一间教室看过去,表情兴奋,彼此窃窃私语。
梁望君随手拦下一个人询问:“怎么回事?”
“好像有一个特别漂亮的新人过来自荐!我还没见到真人呢,他们说他要现场试唱,我就赶过来了……”
这家公司里长得好看的人还少吗?梁望君难以理解这些人的激动,抬手道了声谢,准备拨开人群去往唐与焕他们所在的练习室。然而在艰难移动的过程中,他还是避无可避地听到了几句议论。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白到会发光的人……女明星的皮肤也没有这么好的吧?”
“他几岁啊?成年了吗?看起来好年轻的样子……”
“等一下,他是混血儿吗?那个头发颜色怎么回事?”
这一句句话传进耳朵里,梁望君的脚步也一步步跟着放缓,直到被钉在原地。不可能的,那个人没理由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出现——饶是梁望君这么说服自己,他依旧忍不住将视线转向了被人包围的房间。
有别的部门的人认出了梁望君,很懂事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梁望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不变,却是在隔了几秒之后,才慢慢地向众人的目光所向靠近。
夏天还没有结束,这一侧的练习室总是盛满着明亮的阳光。那个议论中的少年微微低下头,正侧着身对着众人。阳光穿过他宽大的白色衬衫,透出少年纤瘦修长的轮廓,也在他散散扎起一半的亚麻色头发上镀了一层金。几缕未被收束的前发柔和地垂在脸际,正好挡住了少年的眉眼。然而仅凭那可以窥见的侧脸线条,就能肆意想像这张脸孔该是如何的惊艳出挑。
——是祁洺。
透过练习室门上细窄的窗户望过去,梁望君只凭一眼就确定了这个事实。
只是等到最初的那一阵不可置信过去,在此时此刻,他竟然觉得这个人……非常陌生。
十八岁的祁洺和日后的样子全然不同,纤细,柔和,有种模糊了性别的美感,半点看不出将来那带着压迫的体格。这样的外貌离梁望君熟悉的样子过于遥远,却和记忆里让他陷入悸动的模样无比接近。
然而,然而。
他还清楚记得自己曾经为了这个人痴迷的始终,他的心脏却早已失却了为这个人跳动的功能。就算他此时仔细地看向祁洺,这个脏器依旧一片死寂地沉在他的胸口,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事到如今,如果他有所动摇才是问题所在。但是他的身体先一步放弃得干净利落,反而让他觉得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曾几何时,这个模样的祁洺也曾跪坐在录音室的地上,侧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梁望君,从刚才开始,你的心跳就变得好快。你生病了吗?”
彼时他只能一边默默惊讶于祁洺那可怕的听力,一边胡乱地把对方的曲谱往自己的脸上挡,用模糊的声音解释道:“所以说,你不要,随随便便就亲我……”
“如果我亲你的话,你的心跳就会变快吗?”
祁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将他的手拉起来,伸往自己的胸膛。
“但是我不会。为什么?”
梁望君将盖着脸的曲谱拿下来。在他的左手掌心之下,祁洺的心脏缓慢而有力地跳动着,毫无动悸,毫无波澜,将他颈侧的脉搏衬托得分外聒噪。这显见的对比让他近乎逆流的血液慢慢安静下来,他只能对着祁洺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
“你这样才是……自然的。”
“是吗。那我希望你以后也和我一样。”祁洺对他露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微笑。
“毕竟一直跳得很快的话,会很累吧。”
……
梁望君闭上眼睛。这么多年过去,祁洺当年所说的话确实地成了真,而他在二十多岁时觉得会永远留存下去的感情,最终也被消磨了个干净。
当然,也不是多让人意外的一件事。
他站在原地,将眼睛复又缓缓睁开了。就这样吧,他想。他依旧不知道祁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但是别人也有别人的人生,个中途径并不能由他掌控。
就算以后祁洺进了公司又怎样呢,他们依旧可以互为陌生人。
最后看了那房间内的人一眼,梁望君深吸一口气,准备转身去往自己该去的方向。也正是同时,少年在众人的注目中悄然拿起了吉他,几个简单的音拨下去,他静静地开了口。
——那是一首内敛,舒缓,仿佛叹息一般的歌。
“不该开始的开始了/早该结束的会结束
我用拿错了的剧本/演一出不合适的剧目
台上一生一世一眼一瞬/在谁身边你会停驻
台下一分一秒一年一月/在谁身边我最孤独”
这样的歌声将刚刚迈出脚步的梁望君生生拽在了原地。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将眼睛圆睁了。
在众人对这个声音发出难以遏制的赞叹时,梁望君只如坠冰窟。
……这是他上一辈子写的最后一首词。
十年间,祁洺写过几百首歌,他也零零散散为之写了近千首词。但只有这最后一首词,是他为了自己所做的。
没有音乐,没有既定的主题,没有反复向祁洺确认这是否接近对方想表达的东西。在祁洺彻底为他们之间画上句号的那一天,他也以自己的方式为他们所有的一切做了了结。这首词归根结底是他十年后的自白,为什么会被本该对他一无所知的少年祁洺谱成曲唱了出来?
在他失却了焦点的眼神尽头,少年的身影和此后那个男人的身形交叠在一起,像是一个逐渐清晰苏醒的噩梦。
“笑我吗/贪恋舞台到把妆都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