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李茹就跟着大哥李军,蹲在田里除草。这次分给他们的是一片山芋地,不能用锄头锄,必须蹲在两个山芋垄的中间,手持镰刀,一寸一寸地边挪边割。 是很容易腿麻手酸的活儿,她却浑身干劲,长长的山芋垄,从沟底到垄上,她割了老半天都没喊累。 这还是她主动说要做的,家里人一直觉得她年纪还小,又比较胖,干这活怕她累,平时都不让她参加,只分给她一些小孩儿的活,比如看看麦场,捡捡麦穗之类。 今天一早她说要跟着大哥除草时,全家人还不信,笑着说等等看她怎么自圆其说。 没想到她愣是踏踏实实地把活干完了,草还割得特干净利落,中午负责验收的同志都竖起了大拇指。 一家人回去吃饭休息,李父特地给她夹了块肉,笑着说:“我们家胖妞今天出大力气了,要好好补补!” 李军也说:“小妹今天表现这么积极,我那份肉就让给她吃,当奖励了。要不然我怕小胖妞饿狠了,下午干活会咬我胳膊。” 全家人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在挖她旧帐,笑她小时候的糗事。 李茹不客气地把大哥那份猪肉照单全收,借花献佛分给了其他人。苦逼的大哥只能夹咸菜下饭,又惹大家笑了好久。 大家感叹着小妹长大了,舍得分食了。其中二哥李正阳特别受宠若惊,他俩只差一岁,从小就打打闹闹,老是互相抢东西,这还是第一次她对他这么慷慨! 李茹在感叹声中有点惭愧。她对饭和肉向来是来者不拒,不管做没做体力活儿,每顿两大碗饭没跑。幸好家里劳动力多,不管是米还是肉都短不了她的。这也是她一直都没瘦下去的原因。 前生她脾气不好,不仅对外人泼辣,在家也是窝里横。没想过体贴和回报父母,也没对哥哥姐姐怎么好过。如今有机会,她想尽己所能对他们好,不要再让她最亲爱的家人失望。 在嬉笑打闹中吃完饭,收拾饭桌时,她正儿八经地告诉大家,不能再叫她“小胖妞儿”了。 二哥李正阳最爱逗她:“哎哟,几块肉就想把我们收买了?不能够,你不就是小胖妞吗,叫那么久都习惯了……”话没说完,他就被李茹举着扫帚追着打跑了。 饭后,她拿起倒扣在桌面的小镜子,在白天充足的光线下,她再次细细打量自己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遗传了李母的好皮肤,白里透红,不长痘,连一丁点儿毛孔都看不见;山泉水养出的发质也极好,乌黑亮丽;就是刘海有点不合后世的潮流,但在时下人的眼里,还是水灵水灵的。 至于身材,是肉了点,但胜在腿直,个子不矮,骨架也小,要是能瘦下来一点就更好了。 从前老是被别人“胖妞”“胖妞”地叫,她表面上不介意,其实心里自卑了整个青春。特别是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总想把自己缩小一点,再缩小一点。 她以前都不敢照相,总觉得自己这不好那不好,上镜一定丑态百出。到老了才后悔莫及,因为想看看自己年轻时长什么样,都找不到可以拿来纪念的相片。 也许是眼光和心态不同了,她现在看自己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她以前只是太不会打扮。这下改掉奇怪的审美和搭配,不乱穿不合身的衣服,其实也并不难看。 心情一好,她看什么都是愉快的,心胸也好似一下子开阔了不少。 谁离了谁活不下去?她又不是除了他就没人可嫁,今生她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好好过日子,可不比什么都强。才不要和那个毒舌小气的男人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蹉跎一辈子。 …… 三十多年前,一批知识青年到李茹家所在的清河村来插队,李茹对长身玉立英俊潇洒的沈兆麟一见钟情,一门心思只想嫁给他。 然而沈兆麟满眼里只有和他同一个地方来的苏艺。 苏艺在大部分人眼中,都是天之娇女一样的存在。穿着村里没人见过的时髦衣裙,铮亮的小黑皮鞋配白袜子,笑得斯文腼腆,说着一口好听的普通话,会弹琴会唱歌,一看就是在蜜罐和赞美中长大的,被那么多人盯着也不见怯场。 要说来的女知青也不止她一个,但愣是谁也没她风头足。 李茹后来有次问自己二哥,为啥苏艺就那么受人追捧,二哥长叹一口气,故作高深地说:她身上有种柔弱的气质,却很独立坚强,让人就是忍不住想对她好。 李茹当时只顾着妒忌和不忿去了,但这时的李茹,比较看得开,她还学会了冷静分析:有些人啊,她不主动伸手问你要,不代表她心里不想你给她更多。 况且苏艺身边一直有人鞍前马后地为她奉献,她的确没必要破坏自己清高单纯的形象,比如沈兆麟那个大傻子就是头一号。 而且李茹知道,这次苏艺和沈兆麟闹分手,就是为了得到回城的指标。 前段时间,部分地方已经有人回城了,这消息传来,一下子就在知青里引起了躁动。比起之前那样谁都看不到希望,现在人心反而更浮躁了。 背景不好、没有关系的人最是忧心,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物资贫瘠的乡下等多久,要是被落下拖个三五年的,没准同龄人都回去成家立业了,自己还在这耗着呢。 苏艺最害怕自己会成为被落下的那一个。 和沈兆麟一样,她的成分也不太好,深知就算有好事,也肯定不会第一时间轮到她。 可她又太想离开这里了,繁重的农活,恶劣的住宿环境,适应不了的生活习惯……没完没了的等待,早就让她耗尽耐性。 她都已经好长时间没看过书,更不要说摸钢琴,她的手都有点变粗了。 其实她根本就不喜欢村支书的儿子,只是每次懒得费劲拒绝他罢了。但当对方有意无意地透露可以帮她拿到回城指标时,不可否认,她第一时间就动摇了。 她想过,反正沈兆麟无论如何都是一心向着她的,她也不会真和那支书儿子怎么样,只要她顺利回城,过了这个坎,再想办法帮兆麟调回来,凭着他俩的感情,想要重新在一起根本不难。 当务之急是她先要和兆麟撇清干系,让他不要再来找自己。只是她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李茹,而且居然这么快就谈婚论嫁了! 兆麟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她本想不顾一切破坏他俩的事。但转念又一想,如果兆麟和别人订婚的消息传开,不就更直接表明他和自己不会有牵扯了吗? 这话就要说回到她搭上的那个关系了。 因为苏艺并没答应马上和支书儿子结婚,说要得到家人同意,那家人一直对她有点不满。再加上听了一些队里的传闻,也担心她会三心二意。任凭她使出浑身解数,各种暗示,他们就是不肯松口把指标给落实到她头上。 虽说那支书儿子家里还算有本事,说婚后可以买房子让他们去城里生活,不用留小儿子在家支撑门户,但苏艺还真没看上。他初中都没毕业,她能和他有多少共同语言? 就连沈兆麟对她可以说得上是百依百顺了,她也不能说完全满意。她自己是高中毕业,而沈兆麟是读完初中就没读书了。 两人的观念也经常有碰撞,她经常为一些小事跟他闹,就是想逼着他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去发展,做个有真正大本事的男人,别整天吊儿郎当的惹她心烦。 虽然现在她更觉烦心的是那村支书一家,典型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过,她总会找到办法的。 她找兆麟说那番话,就是想给予他对于他们未来的希望,希望他能安心等她。为保险起见,她建议他可以将错就错,先拖着不定亲也不结婚。 听说,他那准结婚对象的亲戚里,也有人在城里当官,她还可以劝兆麟利用利用这条关系,没准他们有机会可以一起回城呢。 …… 李茹是知道苏艺一向好算计,但再重活一世也不知道她算盘打得这么响。按她记忆,她只知道苏艺很快就要找上她了。 可不,晌午还没过,她不过是去找树荫喝口水的功夫,苏艺就累到晕倒被人送过来了。 她惯会用这一招,李茹冷眼瞧着,她穿一身白衣服干活,却没弄脏多少,说是辛苦到累倒,不觉得牵强? 乡亲们见李茹在,关照她帮忙给苏艺喂点水,正值农忙,女知青身体弱,中暑的情况也常见。见没什么大事,大家没多久也都散开去干活了。 李茹不知道她这次是真晕假晕,但也没必要在这方面故意害她。于是拿着水壶靠近她。 还没碰着她衣边呢,苏艺就幽幽转醒。 一醒来就瞪着离她嘴巴不远的水壶,她心想好险,差点又要和这些人共用水壶了。那么不讲究卫生,她才不要和他们一样!刚刚那些人的汗酸味,她就忍耐了好久才没说出来。 她没忘记继续保持一副虚弱的、刚刚醒来的样子。李茹耐心等待她开场,苏艺果然见到她在就眼神微微一亮,清了清喉咙就开始说话了。 “是你,我知道你,听说,你要和兆麟哥订婚了?” 李茹不置可否。 苏艺见对方没回应也不气馁,摸着自己的马尾,也不看她,低头继续细声细气地说:“你们才认识多久?对于婚姻大事,这也太草率了。我和兆麟哥从小一个大院长大,我最了解他了,他没准只是感激你,又不好拒绝姑娘家的好意……你真的确定他喜欢的是你吗?” 李茹挑一挑眉,“哦?那我倒是不知道,那你说他喜欢谁?” 苏艺被噎了一下,脸上表情差点没端住。她以为那么说,对方想当然都会知道她是在暗示她自己,再说这整个大队,有点眼力劲的年轻人,谁不知道沈兆麟对她最好? 但这种事,她也不好亲口把话挑得太明白。 她往上靠了靠,找了个没那么硌屁股的地儿,尽力维持自己的仪态。她平复下呼吸又说:“总之我是好意才来提醒你的,女孩子太心急可不是好事,不相处久了怎么知道两人合不合适?你还不到20吧,回头后悔了可就晚了。” 苏艺摆出一副“大姐姐都是为你好”的架势,和上辈子简直一模一样,李茹倒不像上回那样恼羞成怒,而只是感到腻味和无聊:又来这招。 不过…… 她轻拂鬓角,两颊露出浅浅的梨涡。不如她也来体会一下,旁观别人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