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爷爷,我想去美国找她,您看可以么?” 他清澈有力的嗓音响起,之后数秒,客厅很是安静,而后贺老先生没有得到一丝安慰,反而稀疏的眉头皱紧,神情更加愁云惨淡起来。 徐清瑞看出异常,医生的本能促使他继续试探问道:“是有什么苦衷吗?” “苦衷……也不算苦衷……”贺老先生拿皱巴巴的手往脸上一抹,打起精神道,“娜娜的妈妈不会同意的,前年娜娜生病了,做手术前几天她格外害怕,想让我过去陪陪她,我机票都买好了,结果她妈妈死活不让我过去,娜娜为这个闹了大半年的脾气,她妈妈到现在都还在怪我呢。” 事情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 徐清瑞沉默了一会儿,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在膝头交握,半晌后迟疑道:“……您最近联系过贺小姐吗?她能联系的上吧?” 他想好了,如果贺郁娜能联系上,证明她人身安全有保障,那么他立马离开,不会再让老人家想起这些伤心事。 至于那个笑的眉眼弯弯,一直努力坚强的小姑娘,他就当是遇见的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好了,她低头专心玩游戏的样子,惊讶时湿漉漉的眼睛瞪圆得像小鹿的样子,被他教育的时候嘟起嘴闷闷不乐的样子…… 只在一起相处大半个月,大概都是可以慢慢放下的吧…… 而心里缓缓一抽,像是有一块角落被割下,一点一点,尖锐地疼起来。 徐清瑞猜想她和她爷爷一定会有联系,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却是贺老先生别开眼,像是极度不愿意承认似的,略带委屈道:“你问的巧,自从娜娜上个月去了美国,就没给我这个老头子打电话了,我打给她,她也不接。肯定是嫌我那天没留她,还在埋怨我。” 美国西雅图和北京隔了15个小时的时差,现在北京是下午14点,西雅图那边还是上一天的深夜23点。 华盛顿湖以东全是高级富人区,此刻深夜,不仅没有半点儿静谧夜晚的样子,反而到处都是酒池趴的喧嚣尖叫,震耳欲聋的电子音响声,一直传到另一条街区外。 今夜的月亮出奇的亮,干净漆黑的柏油路上,一个蓬松长发的少女,跟只醉猫儿似的摇摇晃晃往前走,因为吊带衫和热裤太短,露出大片光洁细腻的皮肤,在月色下显得玉莹莹的白。 她缓缓摇了摇头,稳住身子,将喝空的啤酒易拉罐摸索着丢进垃圾桶,又习惯性地将亚麻色的齐腰长发拢直耳后,眯起眼辨认自己家的门牌号,因为酒精的原因,她的动作飘且慢,纤细的胳膊在空中一划,指尖定在了228号的门牌上,弯起眼睛一笑。 “找着了。” 她脚步虚浮地走到门边,在花坛里摸到大门钥匙,打开门,室内漆黑,她将斜挎包往沙发的方向丢过去,却像是砸到什么东西,有人唉哟一声,发起火来:“今天都开学第二天,你不去学校,又跑去喝酒喝到大半夜,你是要急死妈妈是不是!” 李红梅从沙发边站起来,将灯打开,客厅瞬间被水晶灯照的金碧辉煌,她看见脸颊被酒熏得通红的女儿,心中又心疼又着急,大步过去要拉她瘦不拉几的手腕:“走,妈妈带你洗澡去,你闻闻你身上,满身的酒味儿,谁家的女孩儿跟你一样?” 手腕被扯住,贺郁娜扬手就要甩开:“你……别碰我!” 她醉着,喊声失控,在房子里的响动格外大。李红梅吓了一跳,又不想真的和她吵,便将语气放软了道:“娜娜,明天妈妈送你去学校,听话,啊。” “好啊,”贺郁娜顺势往沙发上一趟,醉呼呼地眯眼一笑,“那你先把我的旧手机还给我。哦……还有之前那张电话卡。” “旧手机我不会给你,你又想趁我不注意溜回去对不对,”李红梅拿手贴上她酡红的脸,又热又烫,像个小苹果似的,对女儿的宠溺心又泛滥起来,“娜娜,你就听妈妈的话吧,你往中国跑再多次也没好处,妈妈早给你把国籍改成美国,还不是想让你……”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贺郁娜猛地坐起来,失控一般大声喊道:“我不!我就是要回去!” “回去什么回去!”李红梅的脾气也窜上来了,“明天你给我安心上学去!要是拿不到华盛顿大学的毕业证,别说是你的手机,就算是你的签证,你都统统拿不到,这辈子也甭想回北京!” 她一口气吼完,却不知道每一句话都如同刀子,狠狠扎到贺郁娜心里,少女被吼得愣住,琥珀色的瞳仁睁得极大,失神地看着她,时间仿若被拨慢,那瞳仁渐渐暗淡下去,慢慢渗出两大颗透明的泪来。 贺郁娜浓密的睫毛被泪打湿,贴在眼睑上,下一秒,她慢吞吞笑起来:“好啊,你要扣我的签证,我明天就去法院起诉你,你撒谎说生病,把我重新骗到西雅图,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犯罪!妈妈……我倒宁愿你不是我妈妈,我宁愿我没被你生下来!” 她分明是在笑,可那笑极惨,无数的泪争先恐后从她的眼窝流出来,将面前母亲的面容模糊成一个虚到几乎透明的影子。 记得以前,一切都很好的啊。 那时候她想去哪儿就去那儿,每天都有很多很多令自己真正高兴的事情,不用喝这么多酒来麻痹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开始天翻地覆,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又变成一个偏执的人,永远只知道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自己身上…… 贺郁娜想到那么好的从前,又想到上个月都还每天都有很多期待,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大声哭起来:“北京还有个人等我回去,我知道他还在等我的。” 她瘦小的身子陷在沙发里,无助又可怜,因为拼命哭泣,耳根和下巴都变得通红,原本嘟嘟的嘴唇倔强地抿着,怎么看都是让人心疼的样子。 李红梅忍住不去心软,但终究是自己的心头肉,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张脸都湿漉漉的,连鬓角都潮湿一片,不由得叹了口气,去楼上浴缸里放好了热水,又滴了几滴女儿喜欢闻的柠檬精油。 再下楼,见她还窝在沙发里哭,白嫩的小手遮在脸上,抽抽搭搭的,李红梅走过去,放柔了语气:“好啦,是妈妈不对,不该用生病的借口骗你回来……” 她打算去拿开贺郁娜的手,却是刚一碰到,发现这孩子竟然是睡过去了。 好样的,睡着了也能继续哭。 李红梅愣了愣,哭笑不得,打算拍拍她的脸给叫醒,又看她睡的香得不得了,就直接给她抱了起来。贺郁娜虽说是婴儿嘟嘟的桃心脸,但身上的肉很少,163的个子,才89斤,李红梅抱着也不算太吃力。 贺郁娜的脸颊靠在李红梅的颈窝上,被垂落的发丝拂得有点痒,她索性将脸在妈妈的肩头上蹭了蹭,闻到熟悉的体香,下意识轻轻嗯了一声:“妈妈……” 嗓音里带着鼻音,奶糯奶糯的,李红梅整个心都化了,搂紧了女儿,哎了一声:“妈妈给你泡澡去,你明天不喝酒了好不好,妈妈也会担心的……” 贺郁娜哭累了,加上酒精的作用,已经完全睡了过去,自然是听不到。 李红梅也不再计较,只是想着明天要不要跟公司请一天假,带女儿去学校报到,就算是强说带劝都行,只要她去学校,解决眼前头一件大事儿,至于手机的事儿……就先给她算了,反正签证扣在自己手上,也不怕她突然溜到北京去。 而北京这边,徐清瑞已经跟院长请了加急假,直接买了当天晚上的机票飞去了西雅图。这趟航班在凌晨1点,中途还要转机,很是折腾,索性徐清瑞从前经常北京西雅图两地跑,一切都还算熟悉。 因为时差的关系,徐清瑞抵达华盛顿大学校门口时,是上午时分。 他提前联系过从前的导师,打算一起去校长那儿反应贺郁娜的家庭情况,看能不能有所改观,他与导师一起过去校长室,正要叩门,却是门嘭的一声打开,迎面冲出一个纤瘦的长发少女。 亚麻色,粉色,牛奶白色,琥珀色。 徐清瑞的瞳孔猛地一缩,平日温柔潋滟的漆黑桃花眼,此刻几近绽出光来。 两个人隔着门框,互相瞪着说不出话来,贺郁娜整个人都傻了,微微张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红梅已经跟着追了出来:“娜娜!Kevin已经不追究你上学期加上前两天的旷课,你还不讲理,非要……” 话顿在嘴边,李红梅诧异看着自己女儿头一次像只鸡仔般安静呆滞,不由得扭头认真打量起徐清瑞来。 身材挺拔清爽,五官干净俊朗,白衬衫的袖子卷了一边,露出优雅的手腕骨,看着极度养眼。 李红梅想到昨天女儿哭着说北京有人等她,心里大概猜出了一些瓜葛,却还是故意咳了一声:“怎么了,突然又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