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南来冬风各新异,身向古北望乡愁。一山水一风雪,道不尽,落日长烟霜满地。 素裹银装密沉雪,此情无言空相觑。心字分付,飞絮游丝荛梅花。 初下雪时,已连日晦暗了许久,铅沉的乌云愈聚愈厚,像是镶满了整座天空,寒冷尽意,惘若摧城。如今雪势蓄发,待将雪霰迸落,淅淅飒飒雪虐风饕,四野之内像是拉了张巨大的白幔,凝壁玉照的煞似九重天外水晶雕冻的一般。 眼下风雪愈厚,京城郊外的枯树已被积雪覆白了一片,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就连人影也不见了一个。如此寂然的大道上却独有一辆二马轿车缓缓的行在已积有半尺来厚的大道上。马车迎风而行,只见一团团、一簇簇的雪霰子蜂拥而至,硬生生的扑在脸上,倒吃起了疼痛,那叶武师只得压低了四瓦冒,瑟缩着直把脖子往袄褂里钻,双手对插在袖口里,用胳膊攘了攘座在身旁的春望,“诶,爷们,这程子叫你受累了。得亏了你,要不一定能够出得来。”说着回回头,瞟了一眼车厢,“不过还得求你应我个情,到了府上可莫说我家姑娘被富灵阿掳去的事。这可不怎么光彩,姑娘家名节事大,可经不得被人诟病,承望老弟能保全一二。” 春望擎着马鞭子甩了甩鞭梢,“老哥放心,天理人情,我自然领会。姑娘家重名节,这等事情岂有胡说的?再者咱们时机赶得好,也没出大事儿不是。” 而此时,马车里缓缓地传出悲凉的歌声,“东光乎?东光乎?忽觉在他乡......来日苦短,去日苦长......情若几何,兰以秋芳......青云上,青云上,忧来思君不可忘......风吹尘,风吹尘,不觉泪下沾衣裳......” “姑娘是又想老爷、福晋了么?咱这一路北上您都不曾说过几句话,怄得花菍这心里悸悸的。”这丫头身上着一身湖色的袄袍,鬓上有朵白绒花。 雪梅眼神中透着一丝哀凄:“我还有什么可惦记的呢?想来人生八苦,总也无常,尘寰似梦犹如照镜‘生本无生,灭亦无灭’唱着额娘生前爱唱的曲儿,权当睹物思人罢了。”花菍听后不觉悲戚戚的,只得别着身子拭泪又怕表露了出来害她伤心。 少顷,雪梅推开镂花格窗,敞开缝隙向外瞧了半晌,跟着关上窗子问:“你可把那两件棉袍带来了?” 花菍道:“来时姑娘叫带着的,一并放在包裹里了。” 雪梅吩咐说:“快找出来,别叫外面那两个冻着。” 花菍不大情愿,“那两件袍子是老爷在时穿的,姑娘宝贝似得留着,这会儿又要拿出去送人,凭白的让他们穿去,何苦来呢?” 雪梅双眉微蹙,嗔道:“如今家都散了,我倒使不动你了,等我找来亲自给了他们才好呢。”说着找那放衣裳的包袱。 花菍听了连忙劝慰,“姑娘一向慈悲,不过是我贱嘴贫舌的唠叨罢了。如今姑娘即说这话,岂不把我撩在了外头?” 雪梅轻拂了拂她那乌缎子似的鬓发,“好花菍,要知将心比心的才好。你瞧叶武师一路过来长辈似的照拂我们,他又是救过我命的人。这天底下最重恩深义重之人,咱们怎能悭吝如此,竟不知感恩图报呢?” 花菍扭不过她,一迭连声说好,“姑娘快别说了,您的那些大道理我可不懂。”正从包裹里拿棉袍,不料车身颠了几下子,恰似腾空一个踉跄,只觉车子上下颠簸了几下子便停住了。 主仆二人在车厢内一个趔趄险些人仰马翻,唬得花菍忙扶着雪梅,“姑娘,您可得小心!”跟着那泼辣的本色便露了出来,忙打起帘子大呵,“叶武师你们倒也警醒些,害姑娘摔了可怎么好?” 叶武师面有讪色忙上来解释:“花菍姑娘,你瞧这路上积雪太厚,也辨不得哪里好走,偏这车轱辘坞在泥里。姑娘你且稍待,我们这就推去。” 此时风雪更盛,叶武师带着春望拼命的推车,急得叶武师头上直滴答汗珠子,也不见那车动弹一下。叶武师跑着甩鞭梢,只听那“噼啪”连响,只见两匹马仍在地上一气儿乱蹬,终不见效。 须臾,只听远处雪帘白幔那边,传来沉重的马蹄声。叶武师抬头望了望,果见有四五人的马队跑过来,叶武师似是看到救命稻草,高兴得直奔了过去。 只见这马队中出来一个护卫模样的大汉问道:“怎么回事?为何挡我们去路!” 叶武师抱拳拱手,“哎哟——爷儿您行行好,实在不是小人给您添堵。是我们马车坞在泥雪里出不来,那马儿又撂挑子,这大雪天儿的真是抓瞎!” 这时,有人驱马从队列队中央走出,那男子立在马队中央颇有威严,只见他头戴薰貂暖帽,身披赤锖色外氅,眉宇间清秀如兰,仿若是一颗大树浩然意气,只听他对随身的护卫说:“你去瞧瞧。”那护卫听了便跟着叶武师走去。 不一时,护卫上来回事:“回爷的话,那马车确实坞在泥里已然驱使不动,还请爷的示下。” 男子抬首看着漫天的大雪霰子,“这个天儿没人给搭把手儿也真够他们瞧的。”说着向远处的马车瞭一眼,“既碰上了便去瞧瞧。” 话即一出那男子身边簇拥着四五大汉跟着来至车前,叶武师喜出望外得连忙作揖,那几个护卫站在车后,已摆好架势静待号令。男子走到马车前指了指车厢,“里面有人?”一面说,就要掀帘子。 恰逢花菍站在外面,忙上前阻拦,“公子不可!里面坐着我家姑娘!”男子眉头一挑,面容似笑非笑地有一丝不屑,遂抖落起氅袍子坐在马车上擎起马鞭,“姑娘你可要坐稳喽——”说完,扬起鞭梢大呵一声:“驾!”那后面的护卫也异口同声的喊:“起——”马车摇摇晃晃地随着马蹄踏雪泥水四溅,众护卫口中喝着号子一步一行向前推毂①。 瞬间,马车如飞向前狂奔了十来丈远,不想雪梅从车厢里跌冲了出来,那男子也是眼到手到,急忙将人抱住,只见眼前的女子有着清涟出尘的一双凤目、脸颊巴掌那么大,冰肌玉骨、艳若绯红,乌油油的大辫子,留着齐眉的刘海儿,那一寸來长的辫梢甩在胸前束着雪灰色流苏穗儿,鬓上髻枝雪白的芙蓉花。老话儿说得好‘若要俏一身孝’她这一身缟素虽是素净,但素白之间默默衬托出着衣者的神采,淡中藏美,隐隐中浑然天成娇嫩的助媚,不禁一股静溢脱俗,熏风如缕,撩人香沉。 这当儿,他二人面面相觑,雪梅才恍然如初,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男子紧紧地搂在怀里,遂忙将他推开,脸颊瞬时泛起晕红甚有尴尬之意。那男子微微一笑,便跳下了马车,手面仰天的伸向她,“姑娘,不下车吗?”雪梅心中剔剔然,只缩在马车上低着头儿,一声儿不言语。 花菍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见这当景,忙扶着雪梅下车,“不必劳烦公子!”跟在男子身旁的护卫见不得花菍猖狂,欲上前呵斥,不想被男子挥挥手屏了下去。 因她主仆二人着蛮装,男子便向雪梅行了汉人的礼节,花菍从鼻腔里哼地一声,“公子错了,我家姑娘在旗。实因一路从南边儿上来不大太平,怕漏了身份遂未穿旗装,看公子穿着也是旗下人,若您行礼便要行咱满人的礼才是。” 男子骇异,不待他说话,雪梅便薄嗔花菍:“不得放肆!”一面又上来向男子恭恭敬敬一福:“小女丫鬟有得罪之处,还望您容量。适才万分感谢大人相助,若不是您的举手之劳,只怕我们主仆就要在这荒山野地里困上一宿了。”身子肃下去又是一福,面身于男子退了几步,便扶着花菍乘车而去。 怎奈男子仍沉湎于她那清丽娇俏与蒲柳之姿中,却任一抹白袍扬花飘雪,目送着轿马而去。待他想起“大人”二字时,马车早已渐行渐远,了无踪迹。 男子轻咳了声,颇有惋惜的意思,只默默低下头跃马而上,转头再看看马车远去的方向,只见白絮漫天,抬手正了正暖帽,玩味一笑:“德尔济,去给王哨哨,那是谁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