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不知道她们去的算不算晚,但有一点赤凤说的却是对极,那就是‘好男人是靠抢的’。 她们到时,远远地便见村口若木树下一片尘土纷扬。老村长提着铜锣站在尘土圈外,弯着腰一面咳喘,一面敲锣,惯常叼在嘴里的旱烟杆早已不知去向。可是即便再焦急,他也不敢往前走几步。 尘土圈内,全是女人。有前来领相公的大龄姑娘,有她们的姐妹姑嫂,有劝架的母舅阿婆,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乘机进去捣乱的…… 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一年到头无非‘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平日里也没个什么消遣,东家的鸡被老鹰叼走一只;西家的小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亦或者好几十岁的涂大爷晚间洗碗摔碎了陶罐被老妻揪红了耳朵躲在家里不好意思出门……这些都可以算得上是大事了。 可是,前面所有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今年村长亲自出去‘诱拐’人口,然后带回来配给本村姑娘做上门女婿这件事大。 所以此时此刻,在这村口若木树下,除了中风的庄父以及鬼巫霊外,村里无论男女老少,甚至连各家的猫猫狗狗都来看热闹了。 但是猫猫狗狗,以及各家的男人们,这会儿都跟村长一样无一敢上前靠近那个尘土飞扬的‘战场’。 这样的情形村子里自是见怪不怪,可是那些还处在一脸蒙圈中的外来单身汉们却被惊吓的呆了,好几个甚至无意识挨靠在一起,彼此交换着眼神,无声交流着什么。 其中一个长相颇为俊秀,穿着也体面些,乍一看有点‘玉面书生’意味的男子,是这场事故的始作俑者。这会儿,若不是有个一脸凶相的矮壮村民伸手拦着他,他能提起灰袍摆,转身往村外跑去。 这个地方山水奇诡犹如幻境,住的既不是神仙也不是鬼怪,而是一群长相、装束皆有异的野蛮人。男人凶猛,女人更是彪悍,一言不合就动手,紧接着就打群架。 他惹了祸,怕待会儿她们打完了,返过来将他开肠破肚烤来吃。不得不说,他想得实在有些多了。当然像他这样想的也不止他一人。 其实,这事还要从先前说起。 一开始,村长让这些外来汉们站成一横排,本村的姑娘则陆陆续续到达村口,穿上她们最体面的衣装,收起性子和步子,袅袅婷婷地按照村长的规矩排队领相公, 这是姑娘们的盛事。她们难得像外面的贵人老爷般,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小手牵大手,带走! 前提是,对方也愿意的话。就算是见识有限的村里姑娘也知道感情须得两厢情愿,勉强逼迫什么的也没什么意思。 再说这个时候,外面的世界虽算不上兵荒马乱,但也不是太平盛世。新皇登基,边关动乱连年用兵,朝廷腐败贪官横行,苛捐杂税一再叠加……这些都是村长精心挑选的,原本实在活不下去,饿着肚子吃不饱饭,娶媳妇更是无望的底层劳苦大众。 他们能在这样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种地不交赋税,不服兵役,还有现成的大姑娘做媳妇,这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所以妾有意,郎也不会无情。 一切本来都进行得极是顺利。 直到其中一个姑娘伸手点了对面男人中最斯文俊秀的那个。此人正是先前看着像玉面书生的那个人。 那人不像同行的其他伙伴大多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出身。他幼时读了些诗书,后来家道中落,沦落到一家大酒楼中做了账房先生。后来主家又得罪了官府,他这账房先生自然也被牵连。 村长之所以看上他,是因为流落街头的他曾热心地为村长一行人引过几次路。这一来二去自然也就熟识了。更何况他算得一手好账,算是个人才。 谁曾想他来了这村子,竟露出了贪婪本性。 前面的姑娘指了他,他觉得姑娘虽然个子矮些但也算肤白秀致,便同意了。 可是待见了后面另一个姑娘,仿佛更加美丽动人,瞬间又改了主意,想要反悔。甚至还用言语相击前面的那个姑娘。 然后两个姑娘就吵了起来,一时间帮腔的,劝架的,纯粹看热闹的,纷纷围拢一起,紧接着场面就有些不受控制了。 两女争一男,若放在平时,自然是件值得嘚瑟显摆的事,可若是引起了严重的后果,而且还是在一群野蛮人面前,那就另当别论了。 在这贪心账房面色虚白,冷汗涔涔而下,腿弯发软,恨不得如田鼠般打个地洞遁走的时候,终于,这一场突然而来的混乱又突然结束了。 可奇怪的是,打群架的大姑娘、小媳妇、外加老太婆们竟无一人受伤,甚至彼此笑笑,调侃几句,转眼泯恩仇了。 姑娘们又回到先前排队的地方,孰先孰后竟丝毫未变。 除了队伍最前面,多了一个膀大腰圆,眼尾稍稍向上吊起,眉峰凛冽,一看就知道很不好惹的胖姑娘。 那胖姑娘踏着重步上前,将那惹事的贪心账房连拖带拽地弄走了。 整个过程快到不可思议,除了当事者的尖叫声,以及徒劳无用的挣扎外,在场所有人,包括猫猫狗狗在内俱都安之若素。 小小的事故,便在先前那别开生面的打闹中被迅速解决了。 本村的老少爷们讪笑地走到自家媳妇儿身边,一面捏肩揉腰一面关切地问‘有没有吃亏’,殷勤得近乎谄媚。 还处于惊吓、惊惧、惊慌中的外来单身汉们齐刷刷地看向了村长,脸上俱是受伤、受骗的神情。 这村子里的生活绝对没有当初村长形容的那般美好,至少这里的女人都是非一般的存在。 村长心虚地把脸侧到一边去,又敲了一下锣,示意姑娘们赶紧把他们通通领走。 既来之,则安之;不安之,反正也走不了。 经过这么一遭,姑娘们的队伍开始向前移动得飞快,谁选谁,谁归谁,先前也顺道商议好了。 素衣自然只得排在最后面,态度消极而坚定。赤凤怎么拉她,她都不走。 赤凤刚刚早已将对面的男人逐一看了个遍,别说素衣排在最后面根本没得挑,就算让她站在第一位从中选一个最好的,那也配不上素衣。 赤凤急得想要使用蛮力,将素衣打晕,然后扶回去。素衣吃了秤砣铁了心般对着她摇头,并抬手指了指,全场谁也没有注意到,仿佛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烂泥般躺在路边草丛里,一个又脏又瘦的小乞丐。 “你,你,你要他?”赤凤瞪大了双眼,震惊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素衣答非所问:“最后剩下的估计也就他了。” “那你还……”赤凤掰过素衣的肩膀转了个身,两人肩并着肩头挨着头,小声嘀咕: “别的先不说。就说这人四肢健全,随便干个什么,总能混口饭吃,可他却做了乞儿,必是个好懒贪闲的。跪着乞食,连做人的尊严都不要了。这样的人村长怎会带回咱们村子?” “你是这样想的,别人定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最后剩下的只能是他了。” “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素衣回头望了望一直站在村长身边笑眯眯地望着大家伙儿的村长夫人,嘴瘪了瘪,想着今日陆吾哥哥恰好不在村里,定是被村长夫人使了法子支得远远的,她怎好让她失望? 素衣闭着眼深吸一口气: “他年纪小,又历经人情冷暖,我以真心待他,当个弟弟养吧,只要他能帮我照料阿爹一二,便也就知足了。” 赤凤愣了愣,不曾想素衣竟是改了主意,不是领个人回去当相公,而是当弟弟。这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骤然放下心来,突然又问:“那要是养不家、教不好怎么办?” 素衣无言,只冲她柔柔一笑。 “不管你了!”赤凤甩手就走。 只要素衣不头脑发昏,随随便便就将自己的一辈子交付出去,其他的素衣可比她有主意。 领相公的姑娘们相继离去,村长也终于找回了自己被踩得裂了道口子的旱烟杆,收拾收拾准备回家抿两口烈酒,泡个脚,然后瘫在床上睡上几日,以解这小半年来的辛苦。 无奈,身高丰腴的村长夫人突然一指头戳在他的腰眼上,戳得他猛地一个踉跄。 “枣子核,再等等。” 村长夫人之所以叫村长‘枣子核’是因为村长此人脑袋小,手臂和腿皆纤细,唯有中间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挺着,观其形却与枣子核无异。 枣子核村长顺着夫人抬下巴的方向望去,顿时便‘啊’的一声跳起脚来。 平日里他最喜欢的,本村唯一一个柔顺乖巧的好姑娘,竟然走向了他半路捡来扔不掉,再嫌弃不过的小乞丐。 小乞丐却将双手枕于脑后,翘着二郎腿,逆着光,眯眼看着素衣一身米白色的汉式曲裾,款款而至。 ‘一群母老虎中的小白兔……’ 小乞丐心中这般想着,顶着一张黝黑的脸,突然咧嘴一笑,牙极白,冷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