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夕阳西下,还是在鬼哭崖后山的树林里,蓝雪还是盘腿迎着夕阳而坐。
在她身后大概两步远的地方,一个脸几乎被埋进了长毛狐裘里的青年,面朝她席地而坐。他容颜清隽,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内穿玄纹窄袖骑装,外罩的石青色绒面镶长毛白狐领的大氅,看起来略显夸张。虽然是席地而坐,但他姿态娴雅,表情放松;在他的身旁一侧,站着瑞珠。只见她一手叉腰,手无聊般的、咻咻的甩着系在腰间的玉佩。在这几人的旁边,还有一个脸上还满脸稚气的锦衣少年站在篝火前,一手举着树枝,一手拿着油刷,一本正经有手忙脚乱的烤着几个馒头。他的头发已然乱了,脸上也有了好几处灰泥印子,但便是如此,他也没有呼喊不远处的随从过来帮忙。
这几个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少年少女,所带的随从也明显与蓝雪带过来的羽林卫、黑甲军有所不同。他们身穿锦衣,脚蹬厚底儿的皮靴,若不仔细看,真是寻常的富家子弟都要比不上的。而羽林卫和黑甲军也不一样。羽林卫里的勋贵子弟们,内穿锦衣,外罩皮甲,一举一动都带着矜贵之气;黑甲军呢,虽然未戴头盔,但个个一身黑色札叶合甲,纪律严肃,气质刚硬。第一眼看到黑甲军,瑞珠就断判定:这些人都是见过血的。
“十姑姑,吃吗?”
烤馒头的少年,名叫润环,是三王的儿子,如今才九岁,因父母都不在宁京,他便经常跟着哥哥姐姐们混。此时,他终于烤好了一串儿馒头,但卖相实在有点儿惨。乌漆嘛黑的,根本看不出来这原来是一串儿馒头。他舍不得扔,但按照尊老爱幼的规矩,这一串馒头当然要先孝敬蓝雪这个长辈。不过,蓝雪看起来可不像是个好接触的长辈。
看到树枝上的东西,蓝雪的五官不明显的扭曲了一下。她不知道,她若是不接这串儿馒头,润环会不会直接将它们扔掉。过惯了苦日子,蓝雪可不舍得浪费。想了想,她还是伸了手。
润环还当自己烤的还算不错,雀跃的跳一下,他转身回到篝火旁继续忙活。
“一会儿,我让黑甲军送你们回京。”低头仔细的揪掉馒头上的黑炭,蓝雪说。
“我们不回。”答话的,是席地而坐的青年。他名润珩,是元王的长子,位封郡王。因为早年受过伤,一直都被命在府中调养。瑞珠这些年也因为父兄的原因,一直不被接纳入朝。这次他们能顺利的黏上蓝雪,全靠着他在羽林卫中挂了个虚衔。相比沉默却温柔的九公主,蓝雪属于强硬派。平日里,他们请安,她都不许进门的。这一次,她令黑甲军往羽林卫里挑人,他趁机将几人都塞了进来。虽是虚衔,他在羽林卫说了还是算的。
大概是因为受过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中气不足,但气定神闲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定。
“这由不得你们。我警告你们,别再来烦我,否则,打断你们的腿。”
“没用的,十姑姑,即使你真的打断了我们的腿,等腿好了,我们还会再来的。”
蓝雪都给气笑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十姑姑,我们想帮忙。”
“这话你们去和太女说,我这里没有合适你们的位子。”
类似的话,润珩不是第一次听了。他也不恼,微微一笑,缓缓道,“当年,凤城与凉城之间摩擦不断,争端不断升级,太祖母前脚才封琅城的护国左将军卢虎为带兵元帅,命他统领十万大军前往凤城迎敌;却不等他交接帅印领兵,琅城便遇突袭。卢虎并其帐下二十多位将军的头颅,被挂在边城的墙头曝晒数日。琅城的百姓,要么被俘虏,要么流离失所。为了鼓舞我大宁的士气,太祖母御驾亲征,带着卢贵君亲往琅城。可战争,从琅城,到管城,再到凤城,全线爆发,我大宁开始四处受敌。再后来,太祖母也被箭矢伤了肺腑;随她出征的五君一侍,全部马革裹尸而还。战争后期,我大宁帅将缺失,军中编制都无法完全,我父王临危受命,扛起了帅旗,奉命驰援凤城。可是,他非但没有挽回凤城城破的结局,还被骜国大将楚汉涛生俘。此贼心狠手辣,不但当着众将侮辱我父,还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那时,我年轻气盛,又或者说年少轻狂,想要为父报仇,却被一脚踹落马下,自此病痛缠身……”
这是一段在宁国人人皆知、也都不敢或忘的屈辱历史。蓝雪冷笑一声儿,看向润珩。
“你想说什么?”
“当年,我大宁败的太惨了。说是三国战乱,但其实,安、骜两国早背地里结盟了。他们从一开始的企图,就是联手蛇吞我大宁;可惜,他们没想到宁国能撑战十一年;更没想到,好不容易胜了,他两国之间也没想象中那么互相信任。这才有了我大宁向两国出使质子并呈交岁贡,得以保国的机会。十姑姑,若说一开始,我宁国没人反应过来被联手算计了,十一年,太祖母还没反应过来吗?复仇,从很早就开始了,是吗?”
“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我还小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我是因为这破败的身体而出局了,她,”他伸手指向身旁仍在咻咻的甩着玉佩的瑞珠和忙着烤馒头的润环,“他们为什么也出局了?”
面对润珩好似十分气愤的质问,蓝雪笑了。她不得不说,从最开始,她就不喜欢这些“小崽子”们。和任玖呆的久了,她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和任玖一样,身上被太上皇早早打好了标记。他们聪明,敏锐,勇敢,也自以为是。而且,复仇计划这事儿都能猜透,她才不相信,他们猜不透为什么不让他们参与呢。
“这种事,你们应该去问太女啊。我也就是其中的一枚棋子,能知道个什么?”
“问过了,”瑞珠蹲下了身子,看着蓝雪回答,“太女让我好好地去学子监读书,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那你们更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了,”想到什么,她问,“你们也问过任玖了?”
有点儿好奇她的答案啊。
果然,瑞珠回答,“问了啊。九姑姑反问我,活着不好吗。”
“哈,”蓝雪笑出了声儿,她似是问瑞珠,又似只是自己呢喃,“是啊,活着不好吗?”
“十姑姑,我们也是大宁的一份子,凭什么不能算我们一份?”
“我看你们就是吃的太饱了,没事儿瞎热血个什么劲儿。”还真是羡慕他们。论年纪,他们比她还长。可她,早没了所谓的少年热血。
“倘若如你所猜,那你没有想过,为何皇帝和太女都不许你们参与进来?”
“想过,”润珩平静的看着蓝雪,“但,我不明白。”
“哈,”蓝雪笑了,“不明白?你刚才说的挺明白。都死了!你们祖母的父君,你们太祖母的四君一侍,我大宁的元帅,将军,士兵,还有百姓,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场十一年的征战,我大宁的人口十不存一,昔日的良田都成了不毛之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几乎是我大宁国所有百姓的遭遇……你刚才说,我大宁支撑了十一年,可你知道吗?无论是太上皇,还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和太女殿下,都不知道这十一年我们坚持的是否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若没有这十一年,宁国的百姓岂不是要沦为亡国奴了?润珩皱着眉头,心中似有所觉,却一时不敢往那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