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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磐石之约

“阿秀你慢点。”

“阿秀你别动。”

“阿秀你歇一会儿。”

怀秀扶额,这才是夙光走得第一日,算到此时连四个时辰都未到,这一阵阵的“疯”铃声就“零零零”地回荡在清月居的每个角落,吃饭时在旁嘘寒问暖,练剑时就在旁端茶擦汗,平日里也没见如此殷勤啊。

她放下手中的书册,忍不住问道:“小师姑,夙光到底给你下了什么令了?”

无忧支吾道:“才没有,我身为师姑自然是要好生看顾你的。”

怀秀道:“看顾看顾,无非就是看一看,熬些药予我,你这上蹿下跳的,他是威胁要砸你酿酒的小窖,还是要毁了你的炼丹炉啊?”

无忧憨笑道:“哪有啊,你怎么对夙师兄这么大误解,夙师兄历来都是很和蔼可亲的。”

“和蔼可亲?”怀秀伸手弹了下她的脑门,“看来他临出门去找你,是去给你好吃的了?没出息,平时短你吃的了。”

“真不是吃的。”无忧辩道,“夙师兄来找我,就是让我给你配了几副凝神的药,他说虽然你那药性的噬痛还从未发作过,但也不能大意,至于好生看顾你的好处嘛,是一张寒潭香的古方,对了,他还问我讨了一支七夕时买来的风车呢。”

哦,她说夙光留话让她去书斋取留下的韧甲,怎么上头还叠着只风车呢,原是打无忧那儿来的,讨这玩意做什么?取个趋吉避凶的意头?

她摇摇头,又对无忧道:“一张酒方而已,下次回永京我替你弄一打,我山水阁的小师弟也爱集这些,攒了好多呢。”

“真的啊!”无忧惊喜不已,“不过你那个小师弟可有这么大方?古酒的方子得来不易,若你开口,他一定会同意将酒方借阅吗?”

怀秀摆了摆手:“无妨无妨,他打不过我。”

无忧道:“那可未必,你今年过年也没回山水阁,士别三日还刮目相看呢,说不定你那小师弟已经人高马大、武艺超群,不再怕你了呢。”

“那也无妨。”怀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我们小师姑天生丽质,到时候撒个小娇,要什么方子他还不双手奉上。”

“你胡乱说什么呢。”无忧红着脸晃她的手臂,险些打翻桌上的茶盏。

怀秀手快地救下了桌上的书册,边道:“你可别捣乱了,好不容易拿回来的。”

“哦!我要告诉夙师兄你又在看什么什么别册!”

怀秀不堪其扰,冲着雪庐外喊道:“板栗!快备一份膳,塞住师姑奶奶的嘴。”

板栗正要进来禀事,见她们打闹,无奈地一笑:“姑娘、无忧姑娘,别闹了,清髹台着人送了份帖子来。”

“是何帖子?”无忧走到栏杆处朝板栗伸了伸手,“拿来我瞧。”

“大约是棋会吧。”怀秀冲板栗轻点了头,又道,“夙先生昨日提起过的。”

“棋会?”无忧接过帖子,翻开看了看,“阿秀,你会下棋的吗?”

“非我所长,只会五目。”怀秀将书册放好,从她手里拿过帖子看了起来。

无忧见她眉头轻皱,还道她是因为棋艺不精烦恼,便出言安抚:“没事没事,虽然我之前在棋会睡着过后方师兄就不再叫我去了,但也知道棋会就是去凑个趣,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也不是什么顾虑……”怀秀合上帖子拿近细闻,边问板栗道,“送帖子来的人是什么样的,有何特别之处?”

“就是一个面生的小弟子……”板栗回忆了会儿,“怯生生的,的确有些奇怪,说起来那弟子的面貌像个女儿家,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

怀秀脸色微敛,将那封帖子递到无忧鼻尖下头:“你闻闻。”

无忧用力地嗅了嗅,疑惑地看向她:“这么香?花香?”

“茉莉。”怀秀肯定道,“弄成这样的茉莉香气,还有股油味,我猜是发油。”

“发油?”这下连无忧都觉出了不对劲,“清髹台可是堪比和尚庙啊,尽是男弟子,哪来这些女子用的发油。”

“且今年的棋会在观天石壁,而非这帖子上所书是在遥望天洞宇,虽然两处离得清髹台很近,但却是一东一西相距甚远。”怀秀将那封帖子置于桌上,“幸而夙光交代过棋会之事,否则这个陷阱恐怕是要踩进去了。”

“陷阱?”无忧缓过神来,“假帖子?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假造方师兄棋会的帖子,你近来只有和正阳堂有过节,难道……”

“倒还不好下定论。”怀秀思忖道,“不过正阳堂的那位师婶黄竹,素日的确爱将头梳得油光发亮,也差不多是这么浓烈的味道,我猜送帖子之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弟子,而是替她梳妆打扮伺候起居的婢女,故而手上才会沾染了这些发油。”

无忧点头赞同:“没错,一定是黄竹,她一贯跋扈的,这么明目张胆地算计,要不要去无墟堂告她一状!”

怀秀摇头:“这只是推论,只有一封帖子在手,就算真是正阳堂的人送来又如何,送错了?婢女擅自为之?我既无损伤,他们不会认的。”

无忧急道:“那难道非要踩入陷阱受了伤,才能告她一状吗,再者,如果真的是黄竹,她出身蜀中落英门,用的是针弩为器,防不胜防,实在太危险了。”

“不要紧的,有了防范她伤不了我,更何况……”怀秀微微一笑,更何况还有人未雨绸缪,难怪夙光还留下了韧甲。

这份好意她自然要好好收着,于是翌日未时去清髹台,她特地好好选了一身衣裳佩着戮鸣赴棋会。

可不知是否错觉,到时,方锦师伯瞧了那戮鸣好几眼,表情阴郁,不过顾星斋的那对师伯师婶还是对她一如往常地亲厚。

怀秀平日在山上走动不多,不过除却无墟堂和栖鱼斋,顾星斋却是去的最多的,其主顾银尘的妻子文茹与怀秀同是沥州人士,顾星斋的课也多有去上。

等她见礼完,方锦道:“今日的棋局是年前定下的,各堂都有请的,所以你代了夙光来。”

怀秀如实回道:“我棋艺不精,未必可以领略两位师伯的对弈,还以请师伯们不要见怪。”

“无妨。”方锦说完便转身去那棋台处了。

文茹亲切地邀她坐在身边,将糕点和茶水递了过来:“这棋局可不是两三个时辰可破,你可坐得住?”

怀秀心里一哆嗦,两三个时辰……起?亏得出门时多塞了几口饭,不然待会儿肚子嚷起来,清月居可是要颜面扫地了。

剩下的金粟堂、枫烟阁几处的师长也到了,棋会少有携弟子前来的,来的几个也都是各堂的首徒,总之在场怀秀辈分最小,依规距要挨个起身见礼,不大一会儿她就觉得腰酸得很,似乎再多吞几块糕点也补不回来了。

正阳堂众人到时,徐正阳经她身边,视若无睹她的礼,其余几个弟子也倨傲的很,不过怀秀见正阳堂的那位师婶没有同来,心中更确定了几分昨日的猜想。

待众人一一落座后,到了时辰,那边清髹台的大弟子廖渊便高声道:“开局,择棋。”

石壁上那层白纱也揭下了,上头亦有刻上的棋盘,还刻挂上了黑白子的残局,看这意思,是现下方锦与顾银尘在棋台上落一子,廖渊也会在那石壁上摆下一子。

她头一次来棋会觉得新鲜,不由多看两眼,这才将目光从石壁上收了回来,忽然觉得不对时,抬眼一枚银针已到了近前,再是一缕白影一闪而过,等回神看清,已只有落离她一步之遥的砖地上的银针与白子了。

既是白子,便是刚才择定白棋的顾师伯,而银针……她看向青天石壁门口处,姗姗来迟的黄竹,不作他想。

黄竹倒是毫无惧色,正要开口寻个借口,不想顾银尘突然从棋桌起了身,冲她道:“内子不会武功,还请嫂夫人不要把蜀中的习惯带到江云来,若随意发放暗器有所误伤,我绝不善罢甘休。”

黄竹气恼,正要发作,被徐正阳疾步拦了下来,他转身冲顾银尘道:“师弟莫怪,是我夫人一时疏忽,绝不会再有了。”

顾银尘不予理会,转身问文茹:“夫人可有吓着?”

文茹摇了摇头,浅笑道:“我无事。”

“怀秀,看顾好你师婶。”顾银尘嘱咐完才又重新坐下,对方锦道,“师兄,我那子算弃了,该你了。”

方锦回道:“旁人扰得不算,烦请再下吧。”

饶是只见方锦一个侧影,徐正阳也知道他已是恼了,狠狠瞪了黄竹一眼,不料妻子十倍百倍凶狠地瞪还给他,一时心中更恼,更是加重手劲,将其拽回了座。

怀秀望着正阳堂那对怨偶好笑,再看眼前顾星斋的这对神仙眷侣,脑中突然生出了不得了幻像,若她以后也这样看人下棋……罪过罪过,她突然从幻想之中惊醒,想到这光天化日之下竟起了这样妄想,脸也感觉略微烧了起来。

文茹一回头瞧见,忙将将手中的团扇递近了些,轻摇了几下:“这时节江云已经渐凉了,你怎么脸还热红了。”

清冽的香气传来,怀秀醒神了几分,好奇地闻了闻面前的扇子,文茹笑了笑,极小声地同她解释:“这是你师伯的心思,熏了芸香花汁,气味特殊,夏日里不止提神醒脑,连蚊虫都不会近身,要知道对付这些小虫子,刀剑可是无用的。”

芸香驱虫,刀剑无用。

她看着眼前真的飞走的小虫,这几句平常话,似乎与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有个些许关联,夙光那日带她出阵时,那些藤蔓可不是就如虫子般避之不及,明明以前救她时还是以剑相抗的,难道是味道……

味道变了。

她去年入夏从永京回来时,带回了亲手炼制的暖香,夙光由北门出入也是在那之后,全连上了,一定是暖香,暖香中至少有一种原料是藤蔓所惧的,怪不得夙光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原来关键一直是她自己制的香。

一种揭开谜底的释然,再加之内心些许小小的得意,怀秀便没抑制住上扬的嘴角。

殊不知这一笑,让坐在对面的黄竹更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只觉眼前这丫头嚣张至极,恨不得将袖间针弩中的梨花针都向她掷去。

“别胡闹。”徐正阳看出妻子的意图,低声劝道,“这是在清髹台,我大师兄的眼皮子下,再说夙光此刻不在山上,有的是机会动手。”

黄竹不满:“你又怎知他不在山上,这丫头贼得很,我在遥望天等了她许久不来,定是识破了,莫不是他们联手使的计,想先引我们出手,再铁证如山地去告一状。”

“你看那把剑。”徐正阳使了个眼色,“这把剑是那小子的近身之物,只见他试炼时用过,却给了这丫头。”

“哦?”黄竹重新打量起怀秀,“那柄剑除了生得别致些也没什么特别,现在看来倒是值得琢磨了。”

怀秀也感到了不善的目光,想也知道是谁,所以懒得理会,偏转头继续看着石壁上的棋局。

“且让她再猖狂会儿。”黄竹低语了句,计上心头。

这边文茹喝茶时瞧见盯了一小会儿棋盘怀秀直打哈欠,不由笑道:“秀儿,不若你去清髹台的茶房替师婶我看一看要续的茶水和点心预备好了没有。”

怀秀一口应下,立刻就离座绕去诸位师长的座位后头,再经由台阶下了石壁,可她忘了自己不识路的本色,绕了好一会儿才到了清髹台的门口,可这处她来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再加之清髹台又是容数十位弟子的大堂,比之清月居大去了好多,这一下子要找到茶房嘛,对她来说确是个难题。

她胡乱转了两圈,终于逮着个在园中洒扫的弟子相问,那小子一抬头呵呵一笑:“哟,这不是怀秀吗。”

“冼香海。”怀秀许久不见贺瑛和她的这位好哥们儿,有些吃惊,“你何时回来的啊,贺瑛不是说你匆匆忙忙下山成婚去了吗。”

香海翻了记白眼:“他有没有正形啊,我明明是同他说我嫡亲姐姐要成亲了,我是回去喝喜酒的。”

“原来如此啊。”怀秀笑道,“那还是得跟你道个喜。”

“别提了。”香海叹道,“这亲没结成,我姐姐在家寻死觅活闹了整月,母亲都气病了,这不,我忙到现在才回山。”

怀秀奇怪:“这又是怎么了?”

香海哀叹:“说来话长,你不是要去茶房吗,我边走边告诉你。”

“地不扫了?”

“扫什么呀,也是倒了霉,我今早回来时见着一黑影,我被这一吓后退撞着了厨娘,把她正要搬到食肆的粥桶给打翻了,都扫到现在了,走走走,先带你去茶房……”

到茶房这一路并不长,但从香海几句简叙述中,怀秀还是能觉出这阵看似已平息的风波初在永京时掀起的惊涛骇浪,起先是太子府侧妃万氏的亲弟被揭出了挪用抚恤一事,接着是万氏谋害太子妃当场被诛,这万氏身后富甲一方的皇商万家也紧跟着完了,还连累了几门姻亲,与冼家定亲的吴州知州萧家亦在其中。

冼家书香门第,在吴州办的鸿儒书院闻名遐迩,门生众多,收到消息后,冼老爷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女儿卷入其中了,不想那位萧家公子流放途中已支撑不住,死在了路上,冼家大姑娘与未婚夫情深意笃,便要随之而去,故而才会如此。

“令姐是情深之人。”怀秀感叹道:“不过听你这么说,萧家未必同万家牵扯很深呐。”

“可不是我姐姐倒霉吗,萧家这位公子打小就在我家书院念书,学问是好,可也实在迂腐,不为官报效朝廷就誓不娶妻成家,这三年又三年地没考上,都快把我姐姐熬过摽梅之年了,好不容易榜上有名了,两家都热火朝天备着婚事,谁料想又出了此等事,据说因为万氏和万家拂了太子的颜面,出五服的亲戚都没能逃过。”香海说着说着又压低声音道,“其实从永京还传来一说,说是太子没了万家这个钱袋子,气急败坏得很呢。”

怀秀心道永京这潭水可真浑,稍不留心就要被卷了进去。

“哎,回头再跟你详述,前头就是茶房了,你这不认路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啊,真真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明明从这儿到石壁就近……”香海突然顿了顿,停在了身侧的一处院门前。

“怎么了?”怀秀看着那敞开一条缝的院门,并不知为何香海神色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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