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十数日须臾而过,怀秀的伤势已有起色,也收到了贺珣来的信。没诚想这几日沈鱼的嫂嫂便生产了,虽然母子平安,可仍差点因八月子一事在劫难逃,幸得药仙谷谷主亲自力证才保了周全,民间故有留七去八的说法,八月子常被质疑非夫家亲生骨血,更何况是遗腹子,原来这个局,从一开始便布下了。
“豪门大户不值得,侯门王府深似海,还是江湖更逍遥。”怀秀随口一念,将信重新塞好。
“闲书读这么多,打油诗却作的不怎么样。”夙光的声音传了过来。
怀秀已预备好面对他的冷脸,谁知一转身,眼前突然飞扑来个硕大的……茄子?
“茄子精”无忧姑娘展了展裙摆,十分高兴地转了个圈,又转了了圈:“怎样,好看吗,这还是上回你替我定的衣裳呢。”
怀秀委实不想打击无忧,可这簪了满头蔻梢绿绢花,又配槿紫的长裙,活脱脱像只茄子精灵,忍不住打趣:“小师姑装扮得如此靓丽,可是要去唱戏?”
“今日七夕啊!”无忧嗔怪道,“什么唱戏,是夙师兄说要带我们去城里玩,惜鱼兄也去的,今日街市热闹,人多了怕走丢,故而穿得鲜艳些,你也快些,我们要赶在夜市还未开始之前就占个好位子看烟火。”
“今年怎的还有烟火……”怀秀愣了愣,惊讶地看向夙光,“带我们下山?我没听错吧。”
“嗯……”夙光清了清嗓子,“这几日你好好养病了,我赏罚分明。”
“好大的恩典啊,那你们且等等。”怀秀答得随意,却是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将柜子打开比了好几身衣裳才择定。
最后择定了身酪黄的广袖衣裙,今日七夕,牛郎织女月下相会,她自也要应应景,又簪了支小簇月光花的玉簪子方才步出屋外。
夙光正在院中品茶待着,抬头看过一眼,速速起了身:“我去寻一下师兄。”
“怀秀这就好了呀,一道去啊。”无忧说着便要去拽怀秀跟上去,不料反被怀秀擒住。
怀秀着手就将她一头绿花褪干净,在她发间插上了一支琉璃紫藤花步摇,缀着琉璃珠子的流苏倾泻而下,柔美清丽,仿若在青丝间开了一树紫藤花。
她点点头,颇为满意:“这才配得上我们小师姑的仙姿玉貌。”
“有那么好看吗。”无忧不好意思地捂住双颊,脸红红地笑。
“我哪时骗过你。”江云众多女弟子,无忧的容貌确算得上数一数二,不过平日里进城多是扮的男装。
不过会不会太出众了,怀秀思忖着要不要给她戴上面纱以防招些狂蜂浪蝶,可还未开口询问无忧的意见,这小妮子已经兴高采烈地拖着她往外跑了。
罢了罢了,兹当是有肖小之辈,打回去就得了,何况还有夙光、惜鱼师伯在侧,没有什么可怕的。
下了山,他们一行便以马车代步去了稍远些的永芳郡,为什么没去山脚下的容城,想必是下山一路上都遇着与无忧一样兴致高昂赶七夕夜集的弟子,所以夙光脸孔一板,立刻决定转了方向去永芳郡。
到时正巧华灯初上,永芳郡的长街是格外热闹,四人中最是逛得热火朝天的当无忧莫属,才一会儿功夫就糖葫芦风车的拿了一手,时不时还在增添新的战利品,让跟在后头带孩子的惜鱼师伯极为头痛。
惜鱼说本有几个风韵犹存的美娇娘与之搭讪热聊,但见无忧蹦蹦跳跳过来,都以为是他闺女,愤然离去,想他未及不惑,尚未成婚却平白多出这么个女娃娃,真是欲哭无泪。
“那惜鱼师伯也去成个亲不就好了。”彼时他们坐在酒楼二楼临街的雅座里准备赏烟花,听了惜鱼的叙述,怀秀便好心建议,“般若苑和顾星斋的两位师伯都觅得良缘,神仙眷侣的很呢。”
“那正阳堂老徐的那位呢,啧啧啧,冤孽啊。”惜鱼哀叹一声,“我看我还是随了清髹台的方师兄,一人也挺逍遥自在,不过也怪我命苦,江云最是云莺环绕时我还是个小娃娃,不然二十多年前,江云双姝……”
“师兄慎言。”夙光低声提了一句,便看向窗外头。
惜鱼笑道:“是了是了,当面提人娘亲不好。”
“娘亲?”无忧道,“我娘亲不是江云弟子,惜鱼师兄说的是谁的娘亲,怀秀的?”
惜鱼看了看夙光的脸色,笑道:“自然是怀秀的,若淇师姐人如其名,温文尔雅,柔善温娴……”
这也是怀秀听惯了的,随口应道:“那这么细想起来,我娘生我时实在是草率了些。”
“噗……”夙光口中的酒差点喷薄而出,忙端起酒杯掩笑,却见怀秀眼神烁烁地盯过来。
正值窗外的烟火升空,一刹芳华,亮了夜空,也将怀秀一双含笑的眼眸照个透亮。
涟漪轻笑,泛得不知是哪一汪心湖,夙光飞快地转过头看向窗外,可此时烟花已消,他脸上可疑的红晕终是没逃过怀秀的眼睛。
可是桂花酒上头了?
怀秀想着,心中却闪了一丝痛快,知道她不能饮酒不能饮茶,还故意在她面前饮得甘畅淋漓,这下可好,后劲起了吧。
“看来有时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惜鱼晃着脑袋饮了口杯中酒,笑问道,“你说是不是啊。”
他口中这个“你”又没特定问了谁,一时间也没个人答,夙光的身子则转得更过了,俨然一副专心致志赏景的样子。
突然无忧惊叫一声,看着楼下有人推着兔子灯的摊位车兴奋不已,丝毫不理会惜鱼“这都已买了这么多”的劝言,欢欢喜喜地往楼下蹦。
怀秀冲她关照:“莫要忘了,找不着便到楼下的马车处等。”
“知道了。”无忧边应着,蹬蹬地就下了楼。
夙光仍看着窗外饮酒,若无熙熙攘攘的人流,怕是青石板地也要被他看出几个洞来。
怀秀单手托着腮,想到刚才他片刻的脸红,好奇问道:“夙先生莫不是相看中下头哪位姑娘了?”
夙光一怔,险些将酒杯打翻,正要回头训她,人已经一溜烟跑了,边口中还喊着:“我还是去看着小师姑罢。”
“没规矩。”夙光气结,将杯子重重搁到桌上。
惜鱼乐道:“我说规矩在今日就算了吧,这七夕乞巧的,街市多是未嫁的少男少女,月色曼妙,惹人心动,一朝偶遇,谱出一段英雄佳人岂不是美事一桩,而且这佳人还不太识路,要被拐了去……”
夙光倏然起身:“此处太热,我出去透透气。”
惜鱼见他步伐匆匆,在后喊道:“不着急,我在这儿独饮很是畅快的,不介意久候!”
正街上的那家灯笼摊,离了酒楼好远才摆定,生意也并不兴隆,介于今日已经成果颇丰,无忧选起来很是谨慎,怀秀闲来无事,看年纪尚幼的摊主满面愁容,也不像个生意人,便生出了好奇之心:“敢问老板是怎么想到在七夕卖兔子灯?”
“姑娘不必称我老板。”那小老板摇摇头,唉声叹气,“这灯笼摊本是父母经营的小生意,我只负责打打下手,可自打母亲去年元宵病逝后,家中老父悲痛失智,整日就扎这兔子灯,眼见家中堆满兔子灯,便趁热闹推出来叫卖,也好补贴家计。”
“原来如此。”怀秀了然,拍了拍下无忧的肩膀,“你可选好了。”
“左边第一只,和中间这只都不错,怀秀我都想要,可是现下提着两只就不能好好玩了。”
“你若不想现在提着,那我们就买下暂放老板这儿,回头逛完再来取,那就两只都买了,七夕自然成双成对的好。”怀秀掏出银子付账,冲小老板道,“老板你说,今天这日子,何物冠上个“情”字的名头,有了成双的意头,想必都是极好入人心的,看着就欢喜,对吧。”
那小老板愣了愣神,好久才看着手里的碎银回道:“姑娘,这且找不开。”
怀秀道:“那回头拿灯时再问老板要找头。”
“老板,兔子灯你可放好了,我待会儿就来取的。”无忧虽正经地关照着着,眼神却早已被经过的卖糖糕的小贩吸引,即刻就跟了上去,怀秀唯有跟在后头,可是无忧窜来窜去地且跑得快,街市又人流川杂,混乱间一个不当心撞着了个贩花的女童,正逢踩着高跷的班子巡游过来,怀秀只好扶起那个花童到一处人少些的门口。
“可没伤着?”怀秀见这小女童尚不满十岁的模样,皱着眉头很吃痛的样子,可看似只是裤管被踩污了些,没什么大碍。
“我没事,不是方才摔的。”那花童看了她的裙角一眼,便从花篮里拿出一朵栀子花,怯生生道,“姐姐头上簪的月光花很漂亮,你一定喜欢花,我把你衣服弄脏了,用这个赔你可好。”
“你倒是很机灵。”怀秀接过那朵小花,微微一笑,“想不想把这花快些卖出去?”
“当然!”花童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怀秀遂俯身在她耳边言语了几句,小童听着听着,脸上渐渐露出喜色,与她道了别,朝那兔子灯的小摊子去了。
这小老板面子薄,给他配个机灵鬼这总行了吧,怀秀觉得安排妥当,心情大好,抬头见在身在仙女庙的门口,就顺势走了进去。
七夕也称乞巧,拜仙女娘娘也是历来的惯例,刚走进去就见到庭中挂满了各色的纸片,想来是许愿的筏子。
庙祝迎了过来:“这位姑娘,这庭中的许愿筏已挂满了,手札倒还有余位。”
怀秀问:“筏子与手札有何区别?”
庙祝答道:“筏子呢就挂在这儿,手札则是亥时封箱祝祷,子时焚尽,敬奉到玄女娘娘面前。”
她心道:乞巧都拜织女,不过玄女娘娘似乎仙位在织女之上,似乎求得。
于是乎,掏了香油钱要了一份系了红绢带的手札,庙祝见她出手大方,殷勤地引到殿内供上笔砚:“姑娘可是最后一份手札了,安心在此书写不会有人打扰,殿内可能有些闷热,在下为姑娘多开几扇窗去。”
怀秀颔首:“多谢。”
待庙祝出去,她展纸提笔忽地又没了主意,七夕求姻缘,可她着实不用,不过确实有个与之有些关联的心愿,既然这手札是直接祝告到玄女娘娘面前,前因后果写明又何妨,遂才动笔。
那边跟着她到了仙女庙前的夙光候了多时,见她耽搁那么久才出来,便好奇进去一观,那庭中和殿中皆无人,他便望向供台上一排排罗列整齐的手札,一眼就认出角落里的手札。
夙光心道这姑娘这么聪明,居然也信这些,正转身欲走,不想一阵晚风刮了进来,直吹得那供台上的手札闹哄哄地一卷卷地滚落在地。他眼疾手快地地接住了那卷别着栀子花的手札,正要放回,身后突然传来怀秀的声音:“先生怎么在这儿?”
现在放回也不是时候,夙光只得将手札先行收之袖中,神色如常地回道:“只是闲来转转,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是随意看看。”她走出不远就想到窗户大开似会吹散手札,这才折了回来,不过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夙光要是知道她在这儿写手札祈愿会是什么阴沉的脸色,索性就不认了,可话说回来,他竟也在仙女庙,莫非真的春心萌动?
这本与她所愿也没什么冲突之处,但一旦猜出来,心中还是不是滋味。
她心中泛酸的这一小会儿,连从后堂拿着箱子出来的庙祝向她询怎么又折回来,她都一时忘了回答。
“姑娘无事吧?”庙祝在一旁笑容可掬,想这姑娘大约是特地带了心上人再折回来拜玄女娘娘,又不好意思。
“无事。”怀秀回过神来,“我想到窗户还开着,特来提醒。”
她说完看了眼夙光,他的神情点异常,便小心地关切:“夙先生?”
见那手札纷纷装箱,俨然没有还去的机会,夙光也只好转身离去,更怕是身边人发觉,步子奇快。
怀秀观察到夙光面色不佳,即刻就追了过去,不过到到门口恰巧撞着了满载而归的无忧,纠缠之下,只好望着夙光渐远的背影,先停下步子帮无忧理了身上的物件。
“这个平日里不都往你药庐里送十好几个了。”怀秀看她挂了满身花花绿绿的香球好不累赘。
无忧扁了扁嘴:“刚才在个毯子前有个姑娘一直在嫌弃这些香球造型简陋,工艺粗糙,这不买不就成了吗,站那儿都快把那卖香球的老奶奶说哭了,我大手一挥就全都买下了。”
怀秀笑了笑:“幸亏在马车上给你系了个钱袋子,不然可是帮人不成反出丑。”
“那是,我还买了个顶有趣的小匣子,回头再给你看。”无忧得意地拍了拍腰间挂着的钱袋子,突然觉得那瘪瘪的触感哪里不对,“呀,这又花完了。”
“小师姑宽心,我这儿还有。”怀秀从袖中掏出钱囊,好好地放在她手里,“不过你若再买下去,我们可腾不出手再拿了,今日就权且这样吧。
无忧点点头:“那我给惜鱼师兄买了糖糕就去拿兔子灯。”
“尚算听话,去吧。”
无忧得令,立刻又跳去了一个卖糖糕的摊子钱择选。
磨蹭好好一会儿,二人才重新回到了那个灯笼摊,此时的小摊已经大变了样,空空荡荡的,好似被打劫一般。那小老板却是笑容满面:“多谢啊姑娘啊,这月下情人兔的意头,配上栀子花,再加上这小姑娘替我吆喝,一下子可就生意兴隆了!”
“那花钱可给了。”怀秀又笑着看向那小花童,“还忘了问你叫何名字。”
那花童答道:“小女名叫紫卉,姐姐若想光顾,我就在街尾舅母家的花圃,每日都会在这街市贩花的。”
“我记住了。”怀秀朝无忧伸了伸手,拿过一点碎银,放在紫卉手中,“这是今日帮工的钱,小心收好。”
“多谢姐姐。”紫卉开心不已,这就帮她们拿那两只留好的兔子灯。
“不许拿!”忽地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喝,走来一个蓝衣女子,打量了她们一眼,怒气冲冲,“这明明还挂着两只,我道店主托大不肯卖,原又是你!我问你要头上的紫藤花簪你不卖,我说香球不好看你又全买了,如今这灯既是你的,我还非要不可了。”
她说话间,举手指过无忧的发髻,又指过满身香球,最后指了指那摊上仅存两只的兔子灯,袖口轻摆,流光溢彩的。
怀秀一下就认出了她身着的是浮光锦,微微诧异。
无忧拽了拽怀秀的袖子:“她就是那个香球。”
“我知道了。”怀秀边接过紫卉递来的灯,递给无忧一只,边道:“小姑娘,你哥哥这摊主好生奇怪,东西卖完了还不快走。”
“哦……”紫卉会意,即刻转身收拾起来,“哥哥动作快些,阿爹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呢。”
“不许走!”那女子厉声疾呼,正要出手,却被个兔子灯挡了住。
怀秀举着兔子灯在她面前晃了晃:“这位姑娘不就是求灯吗,兔子灯现下在我手里,不若姑娘给我银子,我将灯转卖你如何。”
“算你还识相。”蓝衣女子说着,掏出了一钱银子递给她。
怀秀未接,只道:“不够。”
“一钱还不够!”蓝衣女子恼道,又在钱袋里掏出一钱银子,“这总够了吧。”
怀秀仍道:“不够。”
“二钱还不够,你这坐地起价,赚得什么黑心钱。”
怀秀又晃了晃那两盏灯,微微笑道:“这可是七夕月下的情人兔,栀子花又有守候之意,有觅得郎君的好意头,就剩这对了,自然奇货可居,姑娘若心疼银子就罢了。”
“谁说我心疼了!”蓝衣女子忿忿地掏出一两银子,“这总够了吧。”
“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