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秀醒来时,鼻梢飘过些许药气,胸口也没之前这么痛了,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才拉开一点帘帐,竟见到夙光伏在帐外,他席地靠在矮几边沿,侧脸枕着胳膊睡得正沉。
怀秀吃惊了一小下,虽称其为先生,可着实也大不了她多少,此时的疲惫神态却是骇人,不只发髻散乱,连青须也长出几分,是从来没见过的狼狈模样。
她顿时心中生出几丝愧来,鬼使神差地正要伸手过去,门“哗”一下开了,无忧端着一碗药直嚷着“烫烫烫”地往里闯。
怀秀急忙收回手,带上了帘帐,夙光也被这动静闹醒了,站起身子,冷着张脸看向无忧。
无忧将那药碗置于床头的矮几上,摸着耳朵一脸的委屈:“那是烫嘛,扰了师兄……休息了。”
她说罢往帐子一瞧,喜出望外:“怀秀你终于醒啦!”
“嗯。”怀秀低低地应了声,掀开了帘帐:“我歇了多久,伤似乎已经大好?”
夙光道:“中了炼心掌若躺几天便能大好,那也不用在江云呆着了。”
“我……”怀秀听他话中有话,大约是恼了她无用受伤,只得先乖巧地不与他顶撞。
无忧见他们僵持不下,只好打圆场:“行行行,不管呆不呆的,你们容后再争吧,先把这碗药喝了,这可是……”
“药给我。”夙光打断道。
“喏。”无忧看了看桌子,想着刚才的灼痛不敢再端。
“我自己来吧。”怀秀见状从枕下拿了块帕子要去端药,不想夙光却快一步拿过帕子,用她的帕子垫着拿起了药碗,在床沿坐下,接着一勺子药就送到了怀秀的嘴边。
怀秀愣愣地张了嘴,用舌头沾了些,可那药确实烫,立刻又缩回了舌头,只见夙光把药勺放到面前吹了吹,再送了过来:“苦你也得忍着。”
她狐疑地“哦”了声,身子向前倾了倾,就这么一口口地,喝光了那碗药,碗儿见了底,可是她舌头苦得发麻,不住地咽着口水,而夙光已经收了碗起身往外走了。
无忧松了口气坐到床沿,神秘兮兮地从腰间掏出个小纸包:“梅饴甘果是没了,上次回来就被我吃个精光,只余一些干枣片,你将就着去去苦。”
她说着就将纸包打开,往怀秀嘴里塞了两片,自己也咬了片美滋滋地吃着,怀秀嚼了两下枣片吞了下去,问道:“你快说说,这几日我怎么过来的?”
“这几日我和板栗都有帮你焚香擦身,还让你口含香叶,放心,知道你最要干净。”
“不是问这个。”怀秀逼问道,“你明知道我要问什么。”
无忧为难道:”师兄不让说的。”
怀秀道:“他自己出去把你留在这儿,不就知道你会告诉我吗,快说吧。”
“果真吗?”无忧想了想,展开手掌道,“加上今日,你足足睡了五日了。”
竟有五日之久,怀秀蹙眉想了想,愣是对这五日来发生的事毫无记忆。
无忧见她神情,娓娓道来:“那日你在北边的山崖上中了何难师姐一掌,夙师兄是急得不得了,又是输真气又是吩咐我去拿九续丹,把我们都吓得半死,后来才知道你中的是何难师姑入门前就修习的炼心掌,惜鱼师兄说若此掌击中你左胸口,就是大罗金仙都难救,幸好幸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无忧双手合十念了好几句,又道:“夙师兄给你的内力和九续丹及时护住了你的心脉,这才等得到何难师姐从魔怔里醒来替你解了这炼心掌。”
“师姑是中了魔障才出手伤人?”怀秀摸了摸受伤的胸口,问道,“可这炼心掌又不是毒,还能解得?”
“好像说……好像说……”无忧努力回想道,“好像说是用师姐修习炼心掌时的独门内功才可以解,换言之就是要打入你体内一半的内力。”
“什么!”怀秀心中大呼“怪怪”,怎说伤是不痛了呢,原是身负了夙光的内力和何难师姑的内力,可是容了这两种内力,应该是真气乱窜,她又躺了这几日,根本无法运功调理,可是似乎也没什么不适,难道……
“这几日是夙先生替我调理真气吗?”她逼近床边那只小白兔,“还有?一半内力,何难师姑就轻易肯了?”
“说起来好像是很容易。”无忧思忖道,“隔日一大早,何难师姐就带着沈鱼来了,在门口与夙师兄争执了两句,说什么孩子心实,内疚一辈子什么的,后来师姐就进来替你疗伤了。”
这下她可明白了,那孩子指的应当是沈鱼,原是托了她的福。
无忧继续说道:“其他我就不知了,我能做的就是每日熬药,直到你把那信玄珠做的三剂药全服下了。”
“信玄珠?”怀秀瞪大了眼睛,“我……刚才服的是信玄珠?”
无忧点点头:“沈鱼送来的,原来这珠子里层才是药材,药性极大,要是贸然全吞下,生死难定,幸而我们之前就找到了古书上的方子,否则哪那么容易,现下给你分了三剂,刚才那一碗就是最后一剂了……”
怀秀见她欲言又止,追问:“怎么了?你老实告诉我。”
无忧摇摇头:“哪有什么,只是服此药可谓以毒攻毒,以大火解大寒,可能还要受几次药性之苦,你记得要近来要凝神静气地调养,不然药性很容易发作的,轻者只是感到不适无力,重者可能寒热交替痛苦万分,呕血昏迷都有可能,我会想方设法替你调理,但这些须你自己熬过去。”
怀秀答道:“这不妨事,我自小受的寒痛还少吗,熬得过。”
“阿秀……”无忧突然泪眼婆娑地看向她,“阿秀,我知你武功好,可是下次千万别再疏忽大意了,夙师兄让我去拿九续丹的时候,我手也在发抖,脚也不听使唤,唯一像样的轻功都使不稳了,好在有贺瑛,才能速速到了无墟堂,我也从未见过贺瑛那样的脸色,我们都着实被吓坏了。”
怀秀眼眶一热,伸手摸了摸她脑袋:“没事没事,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正说着,门口响起侍女板栗的声音:“姑娘,无忧姑娘,沈鱼姑娘来了。”
“你先请到雪庐去吧,要她稍后片刻。”怀秀应着,边从床上要下来。
无忧赶忙扶她:“请进来不就好了,你这卧了好几天,腿脚都不利索。”
“总是要起的。”怀秀指了指旁边的衣柜,“还烦请小师姑帮我拿身衣服来。”
无忧不明其意,走过去打开柜子随手拿了件轻罗举起来给她瞧:“这如何?你平时爱穿的。”
“嗯……换边上那件姜红的吧。”怀秀揉了揉腿,慢慢站起来,“满脸病容,得提些气色。”
“也有道理。”无忧搁下手里那件,去寻姜红色的那套。
从她屋子出来,经由长廊可直接到雪庐,她们相携到了那儿,沈鱼已坐了小会儿,见着她们走近立刻起身过来,就要屈身赔礼。
怀秀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师姐这可是要逼得病人行大礼相还了?”
“就是了。”无忧也拉着沈鱼,“本就是桩乌龙,都莫赔礼来赔礼去的了,坐下说吧。”
沈鱼应下,从桌边将一只竹篮递了过去:“这些是给小师姑做药引子的,都是新摘的,不是残花。”
无忧见一篓子白鹤仙,满是欢喜地接了过来:“多谢了,对了,你无须叫我小师姑,同怀秀一样叫我无忧就好,惜鱼师兄这几日操劳更是嗑得厉害,我先走了,早些给他制药去。”
怀秀一笑:“是,送无忧姑娘,慢点走可别撒了。”
“知道嘞。”无忧说着就捧着竹篮,欢喜地步下台阶往外走。
沈鱼奇道:“小师姑平日不着心武学,对医术倒十分上心。”
“酿的酒也十分好,有空邀师姐你去尝一尝。”怀秀边说着边扶着椅背慢慢坐下,“师姐还不坐下饮茶,是茶不合师姐口味吗?”
“才不是。”沈鱼这才坐了下来,“见你气色还好,我心中稍稍好过了些,我直说吧,家师患疯症多年,每逢月满都要发作,只是近年有些好转,你来时我便犹豫,可是我想向你讨回信玄珠,又想知道你怎么获悉我与沈绮的关系,还因为想知道拂云手的妙宗,种种因由,才抱着侥幸让你入了何叙居,总之就是我贪心太过,才害你差点丢了性命,你不要怪责我师父,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师姐不用如此,北边不是你叫我去的,拂云手也是我一时兴起要与你切磋,更何况信玄珠已经被我服用了,何难师姑又舍了内力救我,你再如此,我怎么受得。”
沈鱼垂下眼帘:“师父也是为了我,残害同门视为不义,她说不能以疯症为借口,已经去太师父那儿请了罪,在何叙居闭关两年清净魔障。”
“这回是轮到我有愧了。”怀秀惆怅道,“师姐不知,其实我自小便有极寒之症。”
“我知道。”沈鱼接口道,“贺世子与我说了,你天生寒症,精心养了许多年,却因他之故落水发作,若无这古方中提到的神药信玄珠,可能活不过花信之年。”
怀秀“噗嗤”笑道:“我本就不是什么绝色佳人,哪来花信年华一说,贺瑛还与你胡说了什么,我先说好,断不是因他之故,亦不是他将我打落到水里的。
“我自然知道他打不过你。”沈鱼又好奇道,“可你着实也奇怪,遇这事还说笑,他说是好不容易得到的方子,我若是你,便会觉得这是天意,绝不会去归还信玄珠的,厉王府、山水阁和沥州南府都未找到的东西,可说不定会不会再出现第二次了。”
“他倒把我的老底透个干净。”怀秀道,“不过我也是一时未想出更好的办法,只想师姐先拿去还给了你嫂嫂,了了心事能顺利生产,免得一个有孕之人为此伤神,再说我一再被断言活不过四岁,活不过十岁,后来精心养着,也不是到了现在,也说了无药可医,这不是又寻到了古方,世事难料吗,也许又能寻到别的药材来代替,实在走投无路了,反正东西在师姐这里,不还有个寻处吗,到时再跪下求你和你嫂嫂也来得及啊。”
“我倒没你鬼机灵多。”沈鱼道,“这事我会好好跟嫂嫂说的,她与我兄长都是世间难得的良善之人,我想她与我都知道,若兄长在世,也一定会将珠子赠予你救命的。”
“如此,多谢了。”沈鱼说得如此笃定,倒叫怀秀惭愧,端起酒杯,以茶代酒,郑重地敬了她一敬,沈鱼也举了杯回敬。
她们还真当是酒一般地豪饮,玉盏见底,在置于桌上发出的脆响声中,此事便算真正揭过了。
沈鱼擦干嘴角,称奇道:“师妹这里的茶竟是岩中翠玉,那茶是东隅特产,入口奶香四溢,不过东隅远在千里……”
她说到此处又露愁容,怀秀猜到她惦记起了家嫂,于是道:“是侍女板栗奉的茶,我也未知又添了些什么新茶,师姐若是喜欢,我让她包一些给你,师姐可带给嫂嫂解一解乡愁。”
“哎……”沈鱼一叹,“其实嫂嫂于我们也没长几岁,若不是……”
怀秀大概知道她的意思,心中也是一叹,只好道:“孕中不能饮茶的,师姐可迟些再给嫂嫂尝。”
“你知道我要回去?”
“师姐就算不回去,我也正要劝你回去,何难师姑闭关,何叙居我会着人照顾,嫂嫂临盆在即,你最好是在。”怀秀又道,“再者,师姐上回试炼已经入了前五席,就当是给我这个师妹一次捡漏钻孔的机会。”
“我让你?”沈鱼笑着摇摇头,“不过这回你定要去吗?”
“当然,上回是不够三年,这回正挨上了,哪有不去的道理。”
“果然被贺世子料中了。”沈鱼面露忧色,“例来考过者不能泄题,不过我能告诉你,第一道剑阵就是专耗气力的,你这伤差的便是这个,我师父说你这内伤怎么也要将养三五月,纵有神药,也不可能眼下就好起来,一月有余的试炼,你如何能去得,何不来年再去。”
“头一回哪有怯场的道理,我会量力而为的。”
“哎……”沈鱼惋惜道,“虽然江云试炼去个几次都是稀疏平常之事,若你现下无病无伤,以你武功,一战定能得名,我以为你聪慧,必能算到明年去试炼更有益处,看来还是贺世子知你甚多。”
怀秀觉得嗅到一丝不同寻常,故意打趣道:“他知我甚多,你知我好像也不少啊,你们还议论这么多事呢。”
“这……不算议论吧。”沈鱼急忙解释,“只是这几日来往,多说了几句话。”
“哦?”怀秀托着脸,继续问,“那你们还说了些什么呀?”
“就是你去不去试炼之事,估了估罢了。”
“原来师姐你也会打赌啊。”
沈鱼怕她误会,又急道:“也不是不顾你在病中,只是看他愁眉苦脸,好不容易有个松泛劲,便应了他。”
怀秀笑:“那师姐这厢可输了,得送出什么物件呀?”
“我也无甚值钱的物件,剑袍倒是有做几个。”
怀秀又问:“那预备是送双佩穗还是单环穗呢?”
沈鱼这才觉过味来,涨红了脸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是哪儿跟哪儿呀,算了,我走了,下山再来与你辞行。”
“回来。”怀秀拉住她的衣角,“我还有话问师姐呢?”
“还有何事?”
“你嫂嫂现在叫什么名字。”
“现在?”沈鱼虽然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还是如实答道,“姓木,叫乔江。”
木乔江……怀秀默念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沈鱼见她愣住,不由地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谁知手腕却突然被稳稳地握住。
“她在想事呢!”从廊外翻进来的贺瑛笑着解释道,丝毫没察觉沈鱼已经僵直的身形和红透的脸蛋。
沈鱼即刻从他手中将手抽了回来,轻轻地摩挲着手腕:“贺世子怎么进来也不说一声。”
贺瑛道:“这雪庐四面通透的,哪哪儿都是门,不需通报了吧,怎么样,沈师姐,我轻功还好吧,你都没察觉。”
“怎会不知道,这花粉气的香薰得比女子还重。”怀秀嫌恶地拿手在鼻前扇了扇,“一丈之外就闻得到。”
“怎么会呢,可是在永京多宝楼入的沁竹呢。”贺瑛边嘀咕,边将袖子伸到沈鱼面前,“沈师姐闻着也呛吗。”
“还好……”沈鱼红着脸,稍稍往后避了避,“其实你……”
贺瑛打断道:“师姐大可直言,若这香真不好闻,我大可找老板去退了!”
怀秀睨了他一眼,“你可让师姐把话说完才好。”
沈鱼立刻接了话:“其实无妨,我只想说,贺世子与我差不多时候入门,不必称我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