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氏站在旁边，亲眼见她们之间的交锋，手心已经捏出了汗，但直到最后，安管家以离开宣告崔玉的胜利，竟有些不敢相信，他以为，崔玉去前厅是一定的事了。　　虽然崔玉被揭穿女儿身的可能性很小，但一想到有这种可能，他就止不住的紧张，明明是个女儿，却非得见个劳什子未婚妻，多么可笑滑稽的事。　　　　这还是第一次，他们违背了家主的命令，在崔家，崔轻昙说话从来是说一不二，安管家基本是她的心腹，传达的指令基本出自崔轻昙，违抗了她就等于违抗了家主，而且竟然还成功了，楼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玉儿，你说了什么？那字条是给谁的？”楼氏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爹，那字条是给苏姑娘的。”崔玉笑道，她就是要光明正大的做，看谁能嚼他们的口舌。　　　　“给苏姑娘？！”楼氏一惊，“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当初那苏姑娘给字条的时候都是夹在书里的，若不是崔玉打开，他们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张字条。　　现在她竟然这么……楼氏首先在心底划过的一句话是“不知羞”，但当即就说不出口了，不知羞根本说不上啊，她是女儿啊。　　　　崔玉也不在意楼氏那未说的话——她从他表情上就知道自己老爹在想什么雷人的话语了，她轻声道：“爹，我毕竟不是真的男儿，难道你真的要让我去见那个苏姑娘？”　　“且不说见不见有什么意义，就是真的见了，娘她不会想让我们进一步接触？如果这样下去，只能是耽误了人家罢了，”看那苏姑娘的意思，应该也是对这项婚事没有异议的，这样才让崔玉为难，她自己不能主动解除婚约，对方又没有这个意向，难道真的一直错下去？　　　　其实崔玉不去见苏瑜，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怕被记住脸。崔玉做坏事总有点心虚，欺骗人感情的事更是要被驴踢的，她虽然可以以身不由己来掩饰一下做坏事的事实，但去见被害者，还是不要了吧，到时候跑路都不好跑呢。　　崔玉未雨绸缪地想到。　　　　不过就算如此，崔玉还是想感谢一下那位苏姑娘，不完全是客套或者什么，当然她也可以让别人感谢，但崔玉总觉得那不够真诚，便也想到了写字条儿，苏姑娘应该是想让她多认些字多学点知识才会赠书，还有什么比拿出自己的努力成果更好的感激之物呢？　　那苏姑娘看到短短几月她就能写出这些字应该很欣慰吧，崔玉联想一下现代那些教师的心理，应该八九不离十了，这么一想，她又觉得与那苏姑娘有亦师亦友的关系了。　　如果以后有机会，真想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以女人的身份与她站在一起，做一对古代的闺蜜？　　　　崔玉暗自畅想一下未来，觉得一直压在身上的负担又稍稍减轻了一点，也许是因为找到了能容身的地方，也许仅仅是因为她的心态改变了？也许不久的未来她就可以不用假扮男人了。　　崔玉虽然对这个女尊男卑的世界有幻想，毕竟即使是现代，也不能说完全没了封建残余，能反过来欺压那些男人似乎也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但崔玉到底是个心理正常的人，没那么多暗黑的变态的想法，因此也只是想一想罢了，真的让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还是做不出来的。　　不关乎性别，只关乎性格，崔玉喜欢简单而坦诚，因此不想总是这样遮遮掩掩，说实在的，男人的衣服穿惯了，还更方便些，只是这身衣服总是个疙瘩，卡在她心头，让她无法释怀，还是要脱下它来啊。　　　　等她正式入了军籍，她就跟大家坦诚吧，说出她其实是个女人的事实，应该……不会被怎样吧，崔玉想了想，顶多讨厌她说谎，但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且初始并非出于本意，他们应该更看重她的能力，性别什么的，都是浮云。　　想到这样，崔玉便将自己在青骥军的经历大致跟楼氏说了一遍，当然其中隐去了她被测试的经过，毕竟原主多年来从未表现出会兽语的能力，她突然这么一说，楼氏肯定不信，干脆就不说了，只是添油加醋将事情美化了一下，大概就是将军同情她所以让她留在军中之类之类的。　　　　青骥军的统帅是男人楼氏当然也知道，当即便信了六七分，但当即眉头却皱了起来，道：“玉儿你真的要待在军中？那里可都是女人——”　　楼氏蓦然住嘴了，表情讪讪地看着崔玉，后者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　　　　她爹已经完全入戏了，虽然在心里知道她是女人，但多年的习惯让他转变不过来，崔玉无奈的笑了笑，她老爹总是在她是男是女中转换，搞得她经常跟着他转换脑筋，大概也是知道自己说话鲁莽，楼氏又道：“咳、玉儿，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你从小就待在府里，出去的少，那营中可不是什么舒服的地儿。”　　　　确实，崔玉本意只是想恢复自己的原身，脱离崔轻昙的掌控罢了，倒也没有真打算留在那里面，她是个男人还好，拼命的事也许不会轮到她，但一旦她变成女人，恐怕就没那么优待了，如果一直是男人……　　崔玉暗自摇头，何必想这么多呢，走一步看一步吧，那青骥军的氛围还是令她挺喜欢的，尤其是有个“同性别”的侯爷，如果她去其他军伍，肯定没有这样的待遇，被轻视无视是肯定的了。　　　　越想崔玉越觉得暂时待在青骥军是个好主意，只是她一个人简单，她老爹怎么办，能说服他跟她一起走吗？　　　　崔玉看着楼氏不过三十，眉宇间却仿佛笼罩着百岁老人般不散的忧愁，生生拉出了些额纹，显得又沧桑又无奈，囿于后院裹足不前的深闺妇……男的模样，他就像一个已经扎进泥坑里的萝卜，跟泥土同腐化了，她能拉出他来吗？　　　　崔玉咽了咽口水，道：“爹，我去了……你呢？”　　　　“我当然——”楼氏猛然间停住了口，双目瞪大，看着眼前的人。　　　　崔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楼氏蓦然间明白了，这是在让他做选择——让他在妻主与女儿之间做选择，而这两者不能兼容，成年的子女确实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但他以为他会在熬到很久之后——熬到对那个人了无情意的时候，再离开，而且，远离这里，跟着他的女儿，去军营？　　哪怕是在外面找个房子住，他也是没想过的，起码是现在没想过，他一直待在这里，从十几岁，一直到现在，虽然有一些独身男人会跟自己的儿女在一起住，但太少，除非是妻主亡故的，哪怕是妻主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能团聚，子女长大了也只有回来，而没有跟孩子一起的，何况，他嫁的又是崔家家主，这样离开，与扫地出门有什么分别？　　　　家大业大却要父亲跟女儿一起走，这与扫崔轻昙的面子有什么分别？楼氏承认，他到现在还在想那个负心人，还在为她考虑，尽管她根本不需要。　　　　崔玉看着她老爹的脸从惊诧到黯淡再到躲闪，便明白了他心里的想法，但她并没有歇斯底里或者恨其不争，那是穿越女主才会有的圣母光环，她顶多是个路人甲罢了，对楼氏的决定也多少有了心理准备，虽然有些难过，但也谈不上伤心。　　他这个决定也算不上坏，待在这个舒服的崔府里比外面未知的世界要好得多，崔玉因为生来带病，对世间冷暖也算浅尝一二，不对别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就能让自己好受很多，既然楼氏不想跟着走，她也乐得轻松。　　想到这，崔玉起身道：“那爹，我先回房了。”　　　　楼氏不敢看她，怕看见哪怕一点谴责或者伤怀的意味，但即使不看，也强不过心中的刺痛，他还是抬起眼睛，偷觑了一眼崔玉，发现她仍旧笑靥如花，只是那嘴角的弧度，却克制在一个疏离的角度，只是一瞬，便教楼氏如坠寒窟，手足发麻。　　崔玉抿了抿嘴角，那白润的脸皮儿印出一个小小的凹窝，她道：“爹，你好好休息。”　　　　楼氏呆怔地看着她转身，离去，明明很平常的举动也像放大了一般，在他瞳孔中重重烙下一记，他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玉、玉儿……　　　　崔玉将身后的门关上，脚步却顿住了，她遥遥望向远方，铅色的浮云挂在天际，如一张被人随意挥毫后丢弃的图画，毫无美感可言，压得人心也变得沉重起来。　　自己这样走真的好吗？崔玉想起初见面时那紧密的拥抱，抚慰了她初来咋到这个世界的恐慌，她对楼氏虽然没有多少孺慕之情，但毕竟也是最亲近的人了，虽然是楼氏自己的选择，但她这样与抛弃又有什么分别，明知道对方没有能依靠的人了。　　　　崔玉挠挠头，她的良心真的容易痛啊，大不了以后寄点钱啥的吧，想来楼氏毕竟也待在崔府很多年了，虽然不得宠爱，但生活也还是过得去，少了她这一个拖油瓶应该能过得更好吧……　　崔玉踌躇半晌，还是迈出了脚步，朝自己房间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