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东的突然出现,让心里有鬼的侯宝才像看见了死人诈尸,惊出了一身冷汗。在认识到坐在眼前的不是鬼而是人的时候,借着体内尚未分解完的酒精,才慢慢镇定下来。
老侯使劲把椅子拽了拽,重新坐回去。
这是他举报吕东致其停职9个月来,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看着这位前总监,被自己收拾得软软塌塌,气势已大不如前,眼睛里也没了原来的那种犀利,一种莫名的得意让他抖了抖大腿,心里的狂妄快速恢复。
“怎么着?今天找我来算账呐?你们这是给我设了一个套吧!黄秋忆这个婊子,看我怎么收拾她!”
“这跟黄秋忆没关系。我刚才正好在旁边的包间里喝茶,听见有人大喊大叫,一听就是你,所以过来找你聊聊。”
侯宝才挤弄着大眼珠子,半信半疑。
“聊……聊吧。”他接着抓起开心果往嘴里扔,“咱俩的账早晚得算,正好,就今儿吧。你想怎么着?”
吕东微微一笑,心想好一个心狠毒辣的东西,见了自己不但不愧疚,还如此嚣张跋扈。那就不用跟他啰嗦了,直接上硬货。她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说:“去年你举报我,四大罪状,但也就是个文字。啥实实在在的证据也没有。我现在手上有一段视频,你看看这个罪状,要是转给了巡视组,比我那四大罪状怎么样!你微信已经把我拉黑了,赶紧恢复,我把视频发给你。”
侯宝才一愣,手哆嗦了一下,拿起手机捣鼓了半天,只听“叮咚”一声,一段视频出现在屏幕上。他用手一点,皱着眉头,瞪起眼珠子使劲瞅着。好像画面有点歪,他还特意把手机斜了过来。很快,他看清楚了,而且越看眼睛瞪得越大,脸上的横肉开始抖动,手机在大手里开始哆嗦,一会儿额头上就渗出了汗。
当看到视频里自己把两千块钱放到宫仁面前时,侯宝才嘴里颤抖出了一声哭腔,开始满嘴喷粪:“操你娘的,这是谁他妈拍的!”然后,鼻腔里持续发出像婴儿哼唧的声音,接着是自言自语,“这个角度,这个位置,我回去一查就能查出来!”他的两个大鼻孔冒着粗气,开始语无伦次,“吕东,你用这种阴招,太损了吧!给宫仁送钱的多了,可不止我一个!”
“哦?这比写举报信阴吗?”吕东意识到视频起了作用,愈发镇定,“你都知道谁,说出来听听。这么多人干坏事,不能光让你一个人背锅!”
“嗯……”侯宝才翻了翻白眼,知道吕东这是在套他的话,马上扯着嗓子喊:“我才不上你的当,想知道谁你自己查去!有本事再接着拍视频啊!”说完,又开始恐吓,但是气势明显降了下来,“我劝你趁早把这个视频删了,不然,宫仁也饶不了你!”
“哼哼!”吕东把身体往椅子上一靠,炯炯有神地看着侯宝才,“谁饶不了谁,还不知道呢!我现在已经给你们留着情面了,知不知道?不然,我把这个视频发了朋友圈,整个北江广电系统都得地震,信不信?”
老侯瞪着惊恐的眼睛,想象着吕东描述的情况。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来。他知道,这个视频即使不发朋友圈,眼下巡视组正在台里,这个视频一旦交给巡视组……啊,不敢想象。别的不敢说,他和宫仁肯定完蛋。
侯宝才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歹念。
吕东看见老侯眼睛里露出了凶光,立刻意识到这家伙可能要来硬的,很可能要抢她的手机。但她依然镇定,因为陈家山就在外面等着。来之前,她和陈家山对情况也进行了预判。如果侯宝才急红了眼,失去理智,抢手机,或者对吕东进行人身伤害。陈家山一旦听到里面动静不对,就会马上冲进来。
侯宝才的野蛮,愈加激发了吕东的斗志。
她见老侯有要起身的动作,使劲儿用手一拍桌子,大声喝斥道:“侯宝才,我可告诉你,你要想明白了。今天我敢来这儿,早就做了充分的准备。这个视频,一是有备份,你毁灭不了。再一个,晚上11点我回不到家,家里人就会报警,这个茶馆的名字、位置,我都告诉了他们。所以,你不要抱有幻想,做不明智的事。”
侯宝才看到吕东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以前的犀利和冷峻回来了。他的身体打了个冷颤,已经抬起的屁股,像半片猪肉一样墩回到了椅子上,“吕、吕总,我、我,哪还有什么非分之想,我不过是想打个电话。操,现在被你抓住了小辫子,我还能干什么!”
侯宝才开始怂了。
“电话我劝你也不要打,打给宫仁吗?他知道了又能怎么着?这个视频你们肯定毁灭不了,因为我复制了很多份。不光视频,我也写了一封举报信。主要内容就是你和宫仁近一年来干过的那些违法乱纪的事。”
“哪还有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宫仁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我就这点事。就过年给他送了点钱,不过是想着把‘北江名人录’独立出来,咱也弄个制片人当当。就这点事儿,俺没再干别的。至于他宫仁干过啥,俺就不知道啦……”
“你说没有就没有啊……虽然这段时间我不在台里,但并不代表频道发生的事我不知道。相反,我清楚得很。这封举报信和这个视频,我是准备一会儿就去交给巡视组的。兴你举报我,就不兴我举报你吗?!”
侯宝才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绿。他脑子里想象着巡视组收到举报信和视频的后果。突然,他站了起来。吕东一惊,以为他死不悔改。谁知老侯走到桌子侧面,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冲着她跪下了。
吕东慌了。她下意识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窜到了桌子的另一头。
嚣张拨扈了几十年的正式工侯宝才,竟然能在聘用工面前下跪!!!这家伙既能装人又能装鬼的能力着实让吕东吃了一惊!这一点儿她事先没有料到。再或者,这会不会是侯宝才的缓兵之计,趁自己放松警惕的瞬间,他一下扑上来对自己实施暴力?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意识在吕东脑子里瞬间闪现。如此举动,没准也是侯宝才内心绝望后的真实反应。侯宝才比她大,男儿膝下有黄金,她不能受此大礼。
只见老侯双手合十,不停地晃着。眼里充盈着泪花,连连求情:“吕东、吕总,吕姑奶奶,你高抬贵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就是个畜生,我不是人,不该举报你,你就饶了我吧。我家里还有老人孩子,都还指着我的退休金生活呢,求求你了!”一边说,一边作揖磕头。
“别别,侯哥,别这样。谁家没点困难。我被停职后,一分钱的收入没有,家里老人还被骗子骗走了10万,紧接着我父亲又去世。到现在,我连上班的希望都看不到,家里都快吃不上饭了。”
“你说让我做什么,你说。只要你不把些东西给巡视组,让我做什么都行!”
“是啊?你起来,起来,咱们好好聊聊。”
侯宝才看了看吕东,意识到吕东是真要给他机会,才用两只胳膊撑着地,费力地把肥硕的身子立起来,慢慢地回到了椅子上。
侯宝才都招了。
他把如何张罗12名正式工坐到一块密谈,如何收到莫名短信,指点他写举报信并提供四大罪状的过程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那两条短信他还留着。他从手机里找出来,递给吕东看。吕东一字一句地念着那条短信,感觉像有一只无形的黑手悬在头顶上空。而自己还看不到这只黑手后面的脸,心头不由得紧了一下。
侯宝才交待,他们一开始认定,发短信的这个人就是宫仁。但是宫仁一直不承认。只有一次,就是在吕东被停职后,宫仁请他们几个正式工吃饭,饭桌上喝了酒,大家又问起这件事,宫仁嘻嘻哈哈地没有否定,好像就是他干的一样。
“这个号码可以到电信公司去查。就是得认识内部的人。”侯宝才一副赤胆忠心的损色。
吕东拿起自己的手机把短信拍了照片。觉得不直观,又让侯宝才把短信截了图发给自己。
听完了整个举报过程的内幕,吕东一脸严肃地看着侯宝才说,如果想让她不把视频往上送,还必须答应两件事。一,今天的见面不许跟任何人说。回去之后,就当什么事没发生一样;二,短信不能删。如果需要他出面说明情况的时候,必须出面。
侯宝才叽里咕噜地转了转大眼珠子,问:“我可以做到,但是我怎么相信你?”
“我用我的人格担保!我吕东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侯宝才低下了头。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吕东突然起身,走到门口角落的花瓶处,一伸手,又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手机,那部手机亮着红灯,显然是一直在工作。
侯宝才歪着脖子看,看明白了之后又是大惊失色。他想站起来,但是腿上没了劲,心里彻底凉了。
“你这么弄太不厚道了吧?刚才整个过程你都录啦!?”老侯快要哭出来了。
“侯哥,你别怪我。我被你害得太惨了!必须要多几手准备。”吕东转过身,一脸的不好意思。“只要你按照咱们约定好的做,这些视频都不会传出去!”
“我还敢不照做嘛!我一定说话算数!”
……
北江市的夜经济越来越繁荣了。
在全市第一核心商业街人民路之外,东南西北市内四区,分别又形成了各自的核心商圈。雨花区万成商圈内,商超延时,楼体灯火通明。步行街人头攒动,各种促销海报眼花缭乱,商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劲爆的音乐让人心潮澎湃。露天演出现场,不时爆发出掌声和尖叫声。晚上临近10点,江南路上的汽车竟然排起了长队。深夜堵车,这种场面令坐在车里的人郁闷而又莫名兴奋。
深夜11点,寂静的江岭路上,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岗头集团门口。车上下来一个矮胖的身影,这个身影右手提着一个挎包。包里鼓鼓囊囊,走起路来略低的右肩,能说明包里的东西不轻。
此人走到门口的保安处,小声嘀咕了几句。保安一摇手让他进去了。站在大院里,这位中年人抬头看了看黑黢黢的办公大楼,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抬腿快步走了进去。
电梯下行。
走到地下三层,门开了。郭有亮提着挎包走出了电梯。
这里别有洞天。装修考究,光线柔和,音乐缓缓流淌,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水的味道,让人神清气爽。远处,不时传来女人的嗲声嗲语和妩媚的笑声。显然,这里也是个休闲娱乐场所,只是跟地上商圈里聒噪喧哗的热闹相比,这里的躁动内敛而又奢靡。
走廊口,仍然有保安把守。
郭有亮仍然小声跟保安嘀咕了几句。保安看了看他,向后一指,说:“888房间。”
他信步走过去,敲了敲门,听到召唤声后,推门进去。
888房间是个套间。外间没有开灯。只有门口的房顶上,一只弱弱的橱窗灯在下面的沙发上投下一片微弱的光区。
郭有亮把挎包放在沙发上,人坐在了光区里。
不一会儿,里面响起了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里间的灯光随之熄灭。一个黑影走出来坐到了黑暗里。
郭有亮急忙起身,点头哈腰,嘴里连连喊着:“三叔!”
三叔点了一支雪茄,吞吐了一阵烟雾,才不紧不慢地问:“有亮,又遇到啥困难了?”
郭有亮欠了欠身,谄笑着说:“目前事还不大……这不市里的巡视组进驻了嘛,我们的账面上都没问题,就是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那几百万有时候会晚个几天……”
三叔:“为什么会晚?”
郭有亮:“这不是台里效益不行嘛,广告收入下滑得厉害,有时候会拿这个钱去外边转一圈,挣个利息,周转一下。”
屋里死一般地安静。只有雪茄烟头的红点亮起来时,才能说明屋里有生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