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极不情愿地走进李纯寝殿,琢磨一会儿该怎么跑路。还未转过帷幄,先嗅到一股浓重的苦涩药气,代替了时时萦绕在兰宫桂殿里的馨香味道。 转过帷幄,眼前的景象令小蛮吃了一惊。虽然李纯近期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但从未像眼前这样看起来颓废倦怠,病体支离,孤独羸弱。 往常李纯虽有不适,但日常起卧,处理政务还是没问题的。现在的李纯面色暗沉,正无力地半躺在大靠枕上被劝喝一碗汤药。大概是因为药太苦,他只喝了一口就不耐烦地推在一边,憔悴的面容上有种小蛮从未见过的痛苦寂寥。 小蛮怔住了,刚才杨妃说李纯龙体欠安的话时她并没放在心上。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迈不开步,怎么一夕之间,这位昔日精神矍铄的天子突然变成了这样? 李纯察觉有人进来,随意瞥了一眼。忽见眼前人娉婷而立,螺髻玉钗,裙色温婉。这熟悉的面容和装束萦绕在他梦魂里多少年了,宛若秋娘活脱脱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李纯顿觉有些恍惚,以为是自己花了眼。这女子安安静静地站着那儿,忧心忡忡地凝视着自己,她像小鹿一样美丽的眼睛里似乎朦胧有雾气,那感觉似曾相识,如梦似幻,真假难辨。 李纯心潮起伏,差点失态,几乎喊了声“秋娘”出来。这一激动不要紧,气闭郁而不达,禁不住连咳几声。 “陛下!”小蛮见李纯咳得难受,情不自禁圆睁双目,疾步冲到李纯塌前,替他揉着后背问,“陛下这是怎么了?” 听到小蛮特有的音声语调,李纯立即醒悟过来。这不是音容重现的秋娘,是特意装扮成秋娘样貌的小蛮。 “为何打扮成这样!”李纯嫌恶地试图躲开。他拧起眉毛,十分不悦。 他最厌恶爱耍弄心机的女人,如果小蛮借此时机扮成秋娘,意图替代秋娘支取他对心爱女人的垂怜和宠爱,绝对是愚蠢的选择。 这个口声出来,陈弘志和几位御医都吓了一跳。 但小蛮只看到了李纯的病容,完全顾不上判断他的情绪。 她急切地蹲身在李纯近旁焦急连问:“陛下,您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到底是哪儿不好了,怎么突然……您为什么不吃药呢?我知道药很苦,我也讨厌吃药,可如果不吃药的话,病是不会好的,陛下能不能听御医一回,好好地把药喝了?” 小蛮一口气不停歇连说一串,满心满眼里全是担忧与焦灼。这会儿,她早把方才愤懑满腔的逆反之心和那帮女官们的狗屁教导抛去了九霄云外。 李纯也愣了,在宫里,还没人敢这样不看脸色的跟他讲话。尤其后半段,语气近乎哄孩子了。 他虽然不知道小蛮为何突然装扮成如此形状,但她在瞬间情急流露出的拳拳赤子之心,任谁看了都一目了然。 蒸腾的怒火缓缓熄灭。冷静下来的李纯当然知道,小蛮不是个心机深沉的孩子,更天生不是耍弄手段邀宠争利的秉性。 虽然自己疼爱她的起因的确是因为小蛮长得酷似秋娘。但天长日久疼爱愈深,终归还是因为小蛮是真是的可爱。自己刚才怎么竟误会她要存心戏弄自己呢。 李纯被小蛮说的有些失笑。他伸手摸摸她梳理整齐的螺髻,看着她急地快要掉泪的关切之色,一种久违的暖意丝丝涌上心头,胸口发堵,一时竟觉得有些凝噎。 他有二十个儿子,十几位公主,还有永远搞不清数目的妃嫔。但在这个皇宫里,究竟有多少人是发自内心、毫无目的关心自己,由衷替他的安危焦虑呢。 小蛮感到李纯的手从她发间和脸上轻轻抚过,看着他凝视自己的慈爱眼神和憔悴支离的病容,哭了。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虽然她常在背后对小溪偷骂李纯是只爱咬人的大老虎,但将近四年的朝夕陪伴,李纯对自己纵容和疼爱,就算是块顽石也会被暖化。只不过,过去的她从未意识到这点。累积日深,在此时突然爆发。 小蛮觉得自己哭了不妥,赶紧抹抹泪道:“陛下,我希望您赶紧好起来,您答应过元宵节时会带我和小溪出去看花灯的,您是天子,天子不能食言。对了,快到元日了,元日您有大朝会,还有很多很多事……如果您恢复不好的话,会很辛苦的。” 李纯一笑,暂且忘记了白日的烦忧:“你不用特意打扮成这样,原来的样子就很好。”李纯现在知道小蛮不是他血脉,但已经保持了数年的习惯没法突然改变。内心里,他早就把可爱的小蛮当做了自己的女儿。 “陛下,您觉得很难受吗?”小蛮忧心未减。 “没事,已经好多了。” 小蛮端起药汁,试了试温度尚可,执拗地送到李纯嘴边。李纯有些无奈地皱皱鼻子,总算接过来喝了。漱过口,送上石蜜酿的蜜饯替他衔在口中。 小蛮担忧地看看御医。御医们对刚才所见的一幕虽然惊讶,但总算见多识广,为首的御医面不改色地从容答道:“陛下是因为一时情急所致的气逆,肝气郁结,气机逆乱,壅闭清窍……” 小蛮一听就烦了,“谁要听你说这些,能不能说句人话,病要不要紧,多长时间能好?” 御医忙道:“陛下这回的病程看着虽险,但其实没什么大碍,用药开窍醒神,顺气解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龙体必定康健。” 李纯同样听得不耐烦起来。陈弘志知道御医在此已无大用,使了个眼色令他们退出。 李纯觉得有些倦了,何况还有心事,便对小蛮道:“你也回去吧,朕歇会儿。” “我不能留下侍奉您吗?”小蛮不放心。 李纯笑了,凡他情绪不佳时,身边人除了石小溪外都想尽千方百计往外跑。这一点,他其实心里是很清楚的。过去,小蛮也是这幅德行,没事还常偷奸耍滑,今天怎么忽然转了性呢? 李纯瞧着她,觉得很有趣。 也不知道思绪忽然飘到了哪儿,李纯问:“你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什么意思?”这问题提的太突然,让小蛮晕乎乎地转不过弯来。 “心愿,不懂吗?” “希望陛下赶紧好起来。” “这个不算,你的心意我懂。我指的是,你有没有特别想做却做不到,朕可以帮你实现的事情。”李纯态度认真语气温和,一点儿不像开玩笑。 “陛下……”小蛮眨眨眼,觉得有点懵。李纯对她不错是真,但从没这么温柔跟她说过话啊。她并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改变,才导致了李纯对她态度的转变,不由一脸困惑,有点搞不清状况。 “没关系,想要的尽管说。”李纯再次强调。表情一如宠溺的父母问孩子想要什么玩具。 小蛮打死也不敢说,她的心愿是出宫找她的花神哥哥。 一想起那位小蛮就揪心。唉,你爷爷的,一别四年,不知那小子人在何处,近况如何。 小蛮顿觉有点无精打采,苦着脸道:“有,但不敢说,还是不说比较好,不然陛下得八成剁了我让小溪替您煮汤喝。奴婢还是藏在心里吧。算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还是现实点,盼陛下的身体早日康复,身强体健,生龙活虎,带我们几个出宫多玩几趟,出巡更好,不然,整天憋在宫里快被闷死了。” 这番放肆跳脱的话,是典型的小蛮风格。她看出李纯精神不佳,是特意说来逗他开心的。 李纯没再坚持,挥手令她退下。 这个隆冬的夜晚注定无法平静。杜秋娘尸骸的发现令很多人不能安枕,只是大家心怀各异,所想各不相同。譬如,蓬莱殿中的郭贵妃,彻夜无眠。 虽然李纯把安葬杜秋娘的差事交给了自己,以示对她的信任。但郭贵妃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李纯此次绝不会善罢甘休。她从十五岁起嫁给李纯做他的太子正妃,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三十年。她太了解李纯,李纯也太了解她。 长夜漫漫,回想近三十年的后宫路,自己的确做过很多被李纯认为不该做的事。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她的儿子,她的孙子,还有她身后代表的庞大的、盘根错节的势力集团,都不允许她在权力的博弈中屡屡败下阵来。 太子立储之争,她输过,历经波折,终于险胜。皇后的名分,李纯无论如何都不肯给她。因为一旦立后,她的儿子李恒就是唯一的嫡子,是无可置疑、不能更换的继位者。 连不得已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后,仍不肯让她坐上皇后的宝座。不管李纯用什么理由拒绝群臣的上表,她都心知肚明。郭氏一族的势力一直被李纯利用同时也被打压。她儿子的太子之位,始终岌岌可危。 冬日萧索,郭贵妃披衣夜起,默默站在蓬莱殿窗前凝视着太夜池中若隐若现的三座人工修筑的仙岛。 相爱相杀了这么久,这一次,她深知自己已经站在了攸关生死的命运关口。 该到决断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