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李纯颓然无力地坐在宝座上,面前案上,摆着那只他赐给杜秋娘的红粟玉臂支。 原来这就是结局。 吐突承璀来中和殿禀报这件事时面色凝重,不愿交待太多细节,更不愿让李纯亲自去现场看。只带了这件能证明秋娘身份的首饰。 李纯对着这只红粟玉臂支呆呆出神。这是件来自高丽贡献的有故事的首饰。先祖唐玄宗曾把它赐给爱妃杨玉环。辗转到他手上时,恰逢秋娘初初有孕,他亲自把这件首饰套在秋娘的手臂上,回想当时,他是多么欣喜。 这辈子,他拥有过很多女人。但最爱的,唯有秋娘。 如今红粟玉臂支犹在,佩戴它的冰肌玉骨却已然成灰,芳魂仙逝。 伊人在梦境心头缠绕过他多少年了,他一直坚信秋娘没死。如果知道结局是这样,他宁可找不到她的踪迹。让他心怀秋娘还活在人间的梦想,幻想着某一天他蓦然回首时,在茫茫人海中能与她再次相遇。 这辈子,他最爱的女人,最钟意的皇长子,他全都没能保住。 他扶额支在案上,溘然泪下。 这是种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巨大挫败感。他算什么?说起来,他似乎应该能控制一切,君权神授,他是李唐帝国的掌舵者,是一言九鼎的天子。就在不久前,群臣还给他上尊号曰元和圣文神武法天应道皇帝,大赦天下。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孤苦无力,跟跌落在尘埃里受尽煎熬的芸芸众生没什么不同。甚至,某些方面还不如他们。 所谓的文治武功,法天应道,究竟有多少用?他都干了些什么? 李纯唤来彤羽丹羽,他必须要亲眼看到秋娘的骸骨,否则,他拒绝相信。 “陛下,外头天很冷,陛下如果非要出去,我替您准备暖轿行吗,一样不惹人注目的!”陈弘志焦急地试图劝阻。从上午蓟国公吐突承璀来过后,李纯到现在水米未进。 但李纯完全忍耐不得。暖轿太慢,他必须乘快马飞驰过去。他不信,他一点不信!他不信自己已经找了这么多年,甚至可能已经找到了他们的女儿……那骸骨一定是假的,若非亲自证实,仅凭这件首饰,他绝对无法相信。 他换了便装披上斗篷,在彤羽丹羽护送下急如星火般奔出了大明宫。 那是亲仁里的一处宅院,荒废已久。冬日萧索的庭院内,野蛮生长的干枯藤蔓和落尽树叶光秃秃的枝杈胡乱侵占争夺着地盘,流水干枯,荒草及膝。需得彤羽丹羽一路拉扯着开路,才能让李纯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进去。 杜秋娘的尸骸,就是在这儿发现的。 吐突承璀的手下锲而不舍地追踪到现在,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发现尸骸后无人敢动,只取下了那件红粟玉臂支带给了帝王。 刨开的地方新土未干,那具尸骸连副最单薄的棺椁都没有,就那么潦草地埋在地下。 看着眼前的尸骨,李纯的身体禁不住微微摇晃。 年代久远,肌肤早已损坏。但零星散落的首饰和眼熟的香囊残件告诉他,这的确就是杜秋娘。 这就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的结局,被埋没遗弃在这个萧索庭院的荒草中。 李纯俯身捡起那只香囊,香囊上刺绣的图案是对交颈戏水的鸂鶒。时隔这么多年,香囊内龙脑香的芬芳依稀犹存。 李纯无法继续直视秋娘的尸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吐突承璀不愿多说,不愿让他来看了。秋娘死的惨烈。 李纯的声音暗哑颤抖:“先不要张扬,收敛好,找个妥当地方停放。”吩咐过这句。他抓着那只香囊失魂落魄、浑浑噩噩地往外走。 看着步履蹒跚、形单影只的天子,彤羽丹羽不敢惊扰,只得紧随其后。 亲仁里很热闹。十字街上车来人往,有人说有人笑,有人踌躇满志有人呼朋唤友有人高谈阔论,路边的酒坊酒旗招展,有美貌热情的碧眼胡姬张罗着招呼过往客人……滚滚红尘,这是他的天下。然而这一切,似乎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纯像梦魇了一样黯然销魂,跌跌撞撞地走着走着。他漫无目的,完全没有方向,更没有回宫的意思。他步出亲仁里,走入宽阔平整的长安大道。长安的街道非常开阔,开阔到能容纳皇帝出行时动用大驾依仗的隆重礼仪。 每当他出巡时,在万众拥戴的御座上接受朝臣百姓的顶礼膜拜。在那种时刻,他是真觉得自己能主宰苍生,可视万物为刍狗。可笑啊,世事如浮云,白云苍狗,他其实谁也主宰不了,甚至连他自己的身体都奈何不得。 李纯只觉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待他醒来时,已是燃起烛火的时辰。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大明宫中和殿的御榻之上。身边守着郭贵妃、杨妃、几个御医还有陈弘志等人。 “陛下,陛下醒了。”郭贵妃和杨妃看见李纯睁开眼,不禁同时欣喜地呼唤了一声。 御医们抹抹头上的冷汗,终于松了口气。 李纯疲惫地闭上眼,头脑有些昏沉。过了好一会,他缓缓睁开眼道:“朕没事,都回去吧。” “陛下,让臣妾多守您一会儿吧。”郭贵妃目光殷切。 “不必了。” “天气寒冷,臣妾请求陛下务必保重龙体。” “朕知道了,退下吧。” 李纯虽半垂双目,面色无波。却敏锐地发觉郭贵妃和杨妃临去前,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掠过了他的手。这才察觉到原来那只香囊一直捏在手中。 看来,她们对自己昏厥在宫外的原因早已心知肚明。 想到事件的因果,李纯瞬间做出了决断。 “贵妃。”李纯喊住了正要告退的郭贵妃。 “陛下。”郭贵妃赶紧应了一声。 “杜秋娘找到了。”仅仅是简单的说出这几字,李纯的心头犹如滚油浇过。 “臣妾已经听说了……请陛下节哀。”郭贵妃神情复杂地看了看李纯,目光里有种难以掩饰的焦灼忧惧。 “后宫之事,交由你负责,好好安葬,依正一品妃之礼安排她的身后事。” “是,臣妾遵旨,臣妾一定好好办理此事。”郭贵妃颔首领命,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到底没说。 因郭贵妃在前,杨妃始终没插话。两人重新行了礼,告退出去。 来到中和殿外,杨妃按例请郭贵妃先行。郭贵妃半转过身,好好打量了一下貌似恭顺的杨妃,道:“冬月事多,杨妃妹妹很是辛苦。” 杨妃垂首道:“贵妃才是真正劳碌,妹妹是个闲人,若有需要,但凭贵妃姐姐驱策。” 郭贵妃水波不兴地看了看杨妃,微微一笑,不再停留,步出太和殿乘歩撵而去。 杨妃裹紧身上的大氅,冷冷目送郭贵妃一行远去的身影,嘴角浮起一个若有似无的讥讽浅笑。 小溪到处找不见的小蛮,其实就在绫绮殿的杨妃宫里。几位年长女官在那儿对小蛮谆谆教导,教育她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帝王嫔妃。 在杨妃看来,小蛮既然不是李纯的骨血,就没什么好忌讳的了。谁让小蛮长得酷似杜秋娘呢。这个节骨眼,笼络好小蛮,哄帝王开心,才是她头等大事。 回到绫绮殿的杨妃悠悠落座,欣赏着按她要求重新打扮过的小蛮,笑道:“这一打扮,就更相似了,陛下一定喜欢。记住,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份,好好珍惜。恰逢陛下龙体不适,你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照料陛下康复,这是个好机会,说不定,你很快就能受到册封。” 小蛮努力忍耐着,没接杨妃这番话,好半天才终于蹲了蹲身,道:“奴婢谢杨妃娘娘栽培。”她总算在宫里混了几年,心中再窝火,也懂得不能当场发作。 “奴婢已经明白杨妃娘娘的意思了,现在奴婢可以回去了吗?” 杨妃想了想道:“也好,我派人送你回去。”她端起刚送来的松香饮徐徐喝了一口,试探地看了看负责教导小蛮的女官的神色,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转脸对小蛮道:“去吧,好好的,有你晋升的日子。” “是,奴婢遵命。”小蛮忍到现在,一刻也待不住了。 被专人送回中和殿的小蛮,连陈弘志见了都愣了一愣。他想想李纯现在的身体状况,对是否要小蛮进去伺候,很费踌躇。 看出陈弘志的犹豫,小蛮巴不得赶紧开溜,道:“陈公公,那我就回去休息了。”她已经憋了满满一肚子火,恨不得马上找小溪痛痛快快地说上一气。 陈弘志看看绫绮殿送小蛮来的人的眼色,道:“先别回去,陛下这边正需要人照顾,你去替御医打打下手也好。” 不由分说,带了小蛮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