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长安的天空一片阴沉。 宵禁的鼓声已经敲起最后一波,白日繁闹的大街上,所剩无几的行人步履匆匆,生怕赶不及关坊门的时间。 坐落崇仁坊的一处私宅花厅内,酒菜早已备好。 水晶樽,玛瑙盏,香炉里焚的香饼一嗅就知道是名贵货。几个美貌女子打扮华丽,雪胸半掩,争先恐后地围着一位身穿锦袍的俊俏男子殷勤调笑。 “郎君大喜啊,今儿的大消息,沁梅斋完蛋了。” “对啊,听说石家的酒楼酒坊家宅园田所有产业都查封了,他家的仆役婢女还有店里的厨子伙计,一个不落全跟他们主人下了大狱,哎呦呦,真是一败涂地呢。” “你们说那石润章是不是昏了头,胆子也太大了,竟敢谋害新科进士。哼,行凶未遂反赔上了自己儿子,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现世报,活该。” “谁让他总抢咱们宝华楼的风头,本来这牡丹宴是咱家的,临到头硬叫他抢了去,难怪上赶着非做不可,原来是在憋坏招呢,这下好,舒服了吧,看以后石家还怎么狂,真是报应!” 南宫月笑而不语。 他就是那双阴鸷眼睛的主人。可现在的他却妥妥变身为富贵逍遥的风流模样,逗的那几位美人笑声盈耳。 今日之后,沁梅斋这一页对他而言就算掀过去了。 现在,他只需耐心等待贵客的到来。 为迎接这两位贵客,花厅里铺陈豪奢,连姑娘们的衣裙都换了薄如蝉翼的吴凌轻罗。 南宫月笑眯眯道:“你们好好伺候今晚的客人,记住要称将军。” “哦,是武将啊,好说好说。” 南宫月俊朗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暧昧的微笑,捏捏说话姑娘的脸蛋道:“是宫里出身的将军。” 听南宫月这么讲,美人们炸了窝。 “宫里出身的将军,那不就是宦官吗。” “郎君呀,听说他们性情很古怪的,是不是这样啊。” 有个小美人皱皱鼻子,轻佻的脸上露出几分嫌弃之色,“再有权有势,只可惜,不算男人。”美人们一听,都捂着嘴咯咯直笑。 “小心说话,”南宫月摇了摇手,“能请到他们两位着实不易,就算你们使出浑身解数也务必把客人哄高兴了,要是让他们不开心——” “我们一定小心伺候。”美人们忙收了戏谑嘴脸,低头喏喏应答。 宵禁的鼓声就要响尽时,南宫月的客人总算到了。 他理理袍衫出去亲迎,却发现客人仅到了一位。虽有些失落,还是热情的招呼来人,请他到花厅里的尊位落座。 姑娘们笑容甜腻,这个替客人拉靴子那个替客人整衣,娇滴滴直喊“将军好。” 客到开宴,南宫月亲手斟满了美酒,把酒请道:“王将军请。” 王守涓没有举杯之意,似笑非笑道:“这酒,敢喝吗。”。 南宫月笑道:“将军说笑了。” 王守涓道:“家兄太忙不能前来,托我给您捎句话,说多谢南宫君的盛情,有机会再聚不迟。” 南宫月道:“两位将军百事缠身,原是在下搅扰,能请到阁下降尊纡贵前来寒舍,已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王守涓不置可否道:“南宫君客气。”却仍无端杯之意。 南宫月俯首低声道:“在下虽不才,愿为将军兄弟效犬马之劳。” “据我所知,”王守涓微微一笑,打断了南宫月的话,“宝华楼的南宫家与沁梅斋的石家一向多有不睦啊。” 南宫月笑道:“都是陈年旧事了,将军神通广大,自然无事不知。” 王守涓没说话,垂手坐直了脊背。南宫月会意,忙使个了眼色,命所有人尽数退下。 左右无人,王守涓才闲闲问道:“你行今日之事,不会有人察觉吧。” “将军放心,这个我敢担保。” “那就好,”王守涓语气平淡,“不然一旦有个破绽,也是宝华楼与沁梅斋的素日积怨,与他人无关。” “那是自然,”南宫月不以为杵,“在下毕竟在江湖上混了几年,这其中利害还是略知一二的,怎会引火自焚呢。” 见王守涓仍不放声,南宫月拱手道:“南宫月既决意跟随两位将军,自当全心全意,绝无二心,尤其今日之后,将军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在下心意已决,何去何从,全凭两位将军。”说完,他恭谨地替王守涓捧起了酒杯。 王守涓瞅了南宫月一会,终于笑接了酒杯道:“很好。”喝了一口,徐徐放下。 南宫月忙道“在下给将军和将军兄长备了份薄礼,明日一同送到府上。” 王守涓呵呵一笑,拍拍南宫月的肩膀道:“南宫君太多礼了,以后常来常往的日子还多着呢。”干笑几声,权当笑纳。 两人碰了一杯喝下,气氛松快不少。 南宫月垂首道:“请赎在下无能,那些进士竟一个也没……” 王守涓道:“是有点可惜,不过,当副药引子使倒也够了。” 南宫月小心翼翼地道:“听说这拨新科进士前些日子闹得欢实,联名给陛下上书谏言朝廷今后要多重用文臣武将……” “呦,南宫君消息挺灵通啊。” “略知一二。”南宫月恭谨回答。 “没错,他们劝谏陛下削弱宦门出身官员的权力。” “疯了吗?”南宫月假意愕然,“他们懂什么,刚考了个功名,官还没选呢,就以为把江山社稷扛肩膀上了,这不是捋虎须吗,区区书生,不知死活。” 王守涓笑道:“叫唤的人多了,有用吗?不过,他们最主要的是谏言反对陛下加封吐突承璀为平叛淮西叛军的诏讨处置使,据说写的言辞激烈,慷慨激扬,这就有点意思了。” 南宫月故意吃惊道:“他们竟敢弹劾蓟国公吐突承璀?那可是陛下最宠信的家奴啊。” 王守涓提起吐突承璀就来气,“哼,吐突这老贼,若叫他再兼任诏讨处置使,天下十几道的兵马粮草尽数供他调遣,这么大的军权捏在他手里,那还了得。” “那,这跟今天牡丹宴的事……有关系吗?”南宫月装痴装傻。 “有没有关系,你说呢?” 两人相顾半响,忽然对笑起来。 王守涓道:“给你讲个笑话,有传闻说若陛下不理进士谏言,仍坚持用吐突承璀的话,进士里有些人打算去大明宫的丹凤门前长跪不起,不惜一死以谏君王,你说,这是不是有点意思?”说完,王守涓开怀一笑。 南宫月做一脸恍然大悟状道:“要这么说,意图谋害进士的事,有人嫌疑不小啊。” “谁让有些人飞扬跋扈惯了呢,哈哈……” 南宫月亦笑道:“那……这案子审起来,可得加把劲啊。” 王守涓冷笑道:“走着瞧吧,好戏在后头!” “可是,万一审成是别人偷偷下毒,石家……不会一不小心脱了罪吧。”南宫月问。 “脱罪?门都没有,石润章活该垫背!”王守涓的眼神有点凌厉,“此人太过轻狂,必须得叫他知道厉害!” 哦?南宫月十分意外,想不到在这件事上王守涓竟与自己同仇敌忾。只是交情未到,不便深问因果。 又饮了一杯,南宫月道:“吐突承璀那老贼确实讨厌,竟敢反对册立当今太子。” 王守涓道:“你也知道这事?” “嗨,长安人有谁不知。” 王守涓骂道:“那老贼就是陛下的一条狗,专会揣度圣意,媚上取宠,前几年立太子时他就力排众议非推举二皇子不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拖了快一年才总算册立了咱们太子殿下,实在可恶!即便现在,他也恨不能找茬废了重立,若任他继续得势,我们这些服侍太子的人真是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 “唉,当今太子殿下虽是三皇子,但生母郭贵妃出身名门,可惜竟没被立为皇后,连累三皇子也成了庶子。”南宫月假意叹息。 王守涓叹道:“郭家战功赫赫,祖父郭子仪对李唐天下如有再造之恩,陛下身为太子时贵妃就是明媒正娶的太子正妃,陛下登基原该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可……嗨,不说了,喝酒喝酒。” 又饮了一杯,南宫月道:“陛下这么宠信吐突老贼,牡丹宴这事……能扳倒他吗。” 王守涓道:“郭家在朝中是什么势力,只要捏准了错,陛下也保不住他。” 南宫月眨眨眼道:“那,审石润章的人可得加把劲啊。” 王守涓笑道:“不劳咱们费心,有他受的。” “在下还有一事不明,不知该不该请教。” “你说。” “那些进士里……应该有咱们的人吧。” “你说呢?”王守涓反问了一句,笑而不答。 南宫月眯眼笑道:“将军神机妙算,滴水不漏。” 王守涓拊掌道:“家兄才是神机妙算如诸葛再世,哼,总之无论如何,这回就算把石润章大卸八块剁成肉渣,也得叫他说出咱们想听的话,不扳倒那吐突老贼,咱家誓不罢休!” “既然人在咱们手上,还不是想怎么消磨就怎么消磨?我看,这事差不离啊,来来来,当此春夜喜雨,有如此快意之事,应好好痛饮几杯方不辜负。” “正中下怀!” 南宫月击掌唤回众人。香炉重添,红烛高燃。美人们拨弄管弦轻歌曼舞,娇滴滴献媚调笑殷勤。 薄纱拢肩颜如玉,葡萄美酒似血滴,哪管窗外雨正急,一室春光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