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娇日暖配上天色湛蓝,一个春日的好时光似乎都要在这最后几日挥霍到极致,就连江府庭院外檐披离的蔷薇,也如十里的锦缎流风斑斓。 府门前,一马车早已恭候。 吱嘎一声,悠长的启门声曳起,惊得花枝上的云雀点枝腾空,淡白浅红若纤手折枝,霎时拂动了漫天的阳光。 一拢竹纹缎袍,蓝得比那天空的颜色更纯粹几分,花下人微恍了恍神,一袭婉约而来的银白堪堪映入他回眸的朗目,不早也不晚。 眼角平添几分笑意,男子迎上前去,他本欲搀来者上马车,一纤纤素手却先于他拂袖而出,不曾落入他手心,转而去了肩头。 掌心纹络清晰,一只淡白的蔷薇花就那么轻轻的捻落,不摇自香,无风亦舞。男子微怔的凝着掌心的花,一道淡声落下时,眉翎己自行上了马车。 “有劳兄长!” 马车前身姿颀秀的男子便是江逸,江忠的养子,算是江洛雪的堂兄,听闻江忠曾有一子一女早年夭折,便收留了这么一个养子。 帷幔落下,马车行起。 “洛雪,我早听义父叮嘱过你身子病弱,我让马车行的慢些,不至于太颠簸,每到驿站我们便落脚歇息,这样行程虽慢,但不至于太辛苦,你觉得可好?” “……” “呃,洛雪?” “……” 墨玉一个抖擞竟比‘洛雪’先反应了过来,她搡了搡眉翎,“小姐,江…呃不,少爷问你好不好呢?” 什么好不好? 眉翎刚将心神收回马车中,正暗自嘀咕,墨玉已投来了花枝乱颤般的点头。马车驱驶颇稳,诚如他所言,就连车内盏中的茶水亦无多少波纹。 “好,多谢兄长!” 朱唇一笑轻启,面纱划落处,玲珑的五官若秋菊披霜,叫对面的人微微失神,待到他目光挪开,想是舟车漫长,又随即闲聊般问道:“不知洛雪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江洛雪平日喜爱做什么?能说……绣嫁衣,思爱郎么?第一问,便这样高难度! 眉翎抿了抿唇,含糊道:“常在病中,倒也不曾做什么。” “那不知你素日里可有什么爱吃的,我好吩咐下去这几日的膳食。” 这样关切的又一问,倒不好再次搪塞,眉翎给墨玉递了个眼神,后者闪电意会,接过话茬道: “小姐常病着,我们就都挑些有营养的膳食轮换着吃。” 又一句‘废话’打发了江逸的发问,但墨玉似乎并未打算见好就收。两指尖一对,她喜滋滋的盯着江逸,像要把他看到碗里面去。 “不过……墨玉有很多喜欢吃的,不知少爷可否多备些?” 这厢,江逸刚微笑点头,那厢的故事已是关于那些年,墨玉念念难忘的山珍海味。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饕餮盛宴一列出,江逸不知怔了多久,才道:“你们府邸的野味…如此之丰盛?” 语调生生掰成了一个问句,眉翎一记眼神杀到,墨玉终于饱食般的噎了声。两人都没想好如何圆场,已开始庆幸江逸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 “这样可好,我叫他们少许备些,不过这些生冷的东西,洛雪你身子不好,还是不吃为妙!墨玉…也要少吃些。” “多谢兄长!”“多谢少爷!” 两个姑娘交换过眼神后,得出了虚与委蛇的策略,言多必失,要么以不变应万变,所谓不变无非就是含糊其辞,要么沉默是金,所谓沉默? 在接下来的大多时间里,两人轮流闭目养神,马车中只三人,抛去车轮马蹄声以外,整个世间都是安静的。 墨玉怀着对即将到来的美味的憧憬,从坐着到斜倚到瘫倒,睡过了一座城。眉翎不忍直视的将面纱搭在她脸盘上,看着轻纱在唇前如风筝般飘浮,虽有些诡异,但至少遮住了时不时冒出的水泡。 她暗暗庆幸着江逸是个温谦的人,庆幸着墨玉是个不说梦话的人,一路将心事付于窗外流转的风景,兀自沉吟着,洛雪,这个需要她尽快适应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 千里之外,金銮殿前,汉白玉砖上流转着两个风姿轩昂的身影。 “七哥为何要接这密旨?烫山芋,出力还不讨好?” “你觉得我若不接,太子会如何?” “太子手腕狠辣,必不留情。” “不,太子根本不会接!” “七哥的意思是?” “你会让想杀的人,死在自己手上么?太子若接了这密旨,还如何下手?” “那我们岂不是更不该……” “若是旁的也就罢了,这事,你叫我如何袖手?” “可太子在暗,我们在明,岂不更棘手?” “…” “且臣弟认为七哥此招虽妙,但未免太过以身犯险!” “…” “最重要的是,臣弟担心你啊!七哥! ” “九弟,你担心我?那要不,你上?” 此处的沉默,是一只猫头鹰般的凝视,某九的。 “七哥,其实,臣弟仔细想了想,应该对你有信心,你也勿需有压力,且放宽心,哪怕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一定有臣弟在你身旁……或许,身后,默默支持!” 此处的沉默,是一条乌鸦飞过的直线,某七的。 阳光垂泻万丈,燕国皇城的秦砖汉瓦之下,雕龙飞凤之间,一队玄衣鱼贯而出,半天的烟尘在风驰电掣中翻滚。 *** 达达的马蹄声,帷幔外,一城烟雨一城花,接连奔波了几日,至扬州。 车马喧嚣声渐起,眉翎倚窗小憩了片刻,一醒来,正见一袭天水碧从身上滑落。心道真是失礼,竟放松的睡着了,刚捻起江逸的披风便闻得温和的声音,“洛雪,今日我们去扬州刺史府落脚。” 到扬州了?眉翎应声点头,心下早已按捺不住好奇扬起了窗幔,望向这个淮左名都,竹西佳处。 常年在北境,见惯了粗狂的峡谷山川,初见江南秀致婉约的人,竟痴痴的看着,一时挪不开眼。 *** 春深初夏的时节,傍晚的风还夹着些许凉意,然而对于肉多的人却已然是酷夏,尤其是肉多,还把自个套进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袍的人。 一大腹便便的男子立在自己的府门前,呼扇着肥硕的手掌招风,油光满面的额头仍止不知的冒汗。 想来许是他已扛着那一身的膘肉,和繁复多层的袍服伫立了良久。鲜红长袍的前摆因丰满的胸脯一凸,较后摆短了一大截。 “呦,老爷您快擦擦汗!” 递上丝帕的骨瘦嶙峋的手来自他身旁的管家,活像一根竹竿给西瓜挠痒,但便是这般,管家另一只手仍不忘晃起袖子为‘西瓜’招风。 肥溜的手指抓过丝帕在脸上胡乱的一抹,勉强垫起的脚尖一瞬就着地,连带着胸脯波涛汹涌。 “哎?怎么还没到…” 人后不能说曹操,一说便到。 话未落音,巷口转角处,一马车已驶入视线,胖男子圆目一睁,顿时将脸上的横肉又向两旁挤了挤,“快快快!” 他屏气收了收腹,肥大的手掌和枯瘦的手指,一同抚平了衣上与身材相应而生的褶皱。若你以为府门前就只得一个管家侍奉,那怎能显得出他身为扬州刺史的派头? 且看马车刚停下,一团鲜红的华服便率领了一长队的随从,摇摆着迎了上去。 要问那队有多长,大约刺史也曾是戎马疆场的人,府上妻妾子女,府兵侍卫,家丁婢女等分列成若干小队,接龙般的直贯刺史府,摆出了一个‘千军’和‘万马’。 若问那阵势,且看江逸便知。马车刚停稳,未待他抬手,帷幔已被车外一张滚圆的手殷勤的挑起,一入目的景象让一向沉稳的人竟有些猝不及防。 把自己整的跟大红袍似的刺史略吃力的躬身,身后那一长队,是绝对一眼望不到头的。他肥嘟嘟的手一抄,已是日落时分绽出了个向日葵般的笑容,“贵客自远方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江逸整了整微讶的神色,“刺史大人与我官位同阶,怎好如此劳驾。” “不劳驾,不劳驾!” 刺史笑眯眯的摇着已看不见脖子的头,“昔日承蒙丞相提点关照,今日有幸迎来江公子下榻府邸,蓬荜生辉,不胜荣幸,还望江公子回去后在丞相大人面前为我多多美言几句。” 言至最后几字,刺史面上已是葵花籽开,却不想与马车中传来的一声讥诮隔空相撞。江逸垂目含蓄一哂,“这位是我义父的侄女江洛雪。” 车幔掀起,堪比胖元帅沙场点兵之势一入眼,眉翎忍不露齿,墨玉则很不客气的打了个响哨,把一张圆脸调.戏的方了方。 “虎背熊腰不一定会刀,膀大腰圆不一定会拳……” 墨玉一路一颠的走在刺史府的音调并不高,却紧踩着刺史肥臀丰腰扭动的节奏,眉翎在一旁忍俊不禁,直到连江逸也忍不住回头。 惯常温如春水的面上终于绷不住笑,他悄声道:“刺史原是义父的旧部,当年叱咤沙场的虎熊将军是也,不仅会刀而且会拳,现在嘛,岁月……” “岁月施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