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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终归乱葬岗

荀瑾瘫坐在地上,手僵硬地撑在石板地上,冰冷的触感从指尖缓缓流过,静默地淌入心头。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霍潆儿的时候,而这其中,又不知跨过了多少个年月。    那年七月七,乞巧节,宫中设宴,地点便是那风景如画的行宫。那日,他同那些个王公贵族的纨绔子弟们一同在猎场狩猎,傍晚才归去行宫。  还记得那时晚霞方散,点点星光闪烁在夜空之中,行宫深处一片通明灯火。在那群吵闹的纨绔子弟之中,他十分的低调沉默,脸上挂着常年不变的和煦笑意。一行人身上的狩猎铠甲未卸,背着箭提着弓便是踏上了石子小径,准备回到各自住处梳洗赴宴。他记得很清楚,那条路两侧燃着白玉宫灯,将四周的花树照了个通透,花影人影在夜风之中摇曳起舞。  小径的尽头,是一座雅致的亭台,从那里传来了女眷的声音。每年的乞巧节,王公贵族家中的芳龄少女都会相聚一堂,一同比较女红,弹琴吟诗。那些少女之中不乏他眼熟的身影,皆是些朝臣之女,或是妃嫔之妹,一个个花容月貌,韶光大好。见了他们来,那些少女立即凑作一团,羞涩地笑着打量他们,对此,他已然见怪不怪。    正当他移开目光,一缕琴声遥遥飘来,虚无而又缥缈,像是一片花瓣儿,在寂静如水的夜色中轻轻一点,带起层层涟漪,他顿了一下,下意识看了过去——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温柔婉转的声音随着夜风飘了过来,带着少女特有灵动与娇俏。荀瑾的目光顺着声音望去,掠过盛开的花丛,掠过那群轻笑的少女,见到了一抹绯色的身影。遥遥一望,却见那人眉目如画,光彩照人,是个无双的美人,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    只见那少女朱唇轻启,动人的音色如同一把细碎的月光,轻柔而又清脆:“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是时,那少女恰好抬起了眼,越过人群,在一明一灭的光影中与他相遇,那一双眼中波光流转,一瞥惊鸿。  是时,一缕夜风拂过,卷着花香阵阵,袭上了他的面庞,毫无察觉间,他心下一动。    后来,他从旁人口中得知,那是左相嫡女,京中最负盛名的美人,自幼养在深闺,不常与众闺秀走动,故而在此之前他并未见过。  左相嫡女,何等光耀,如若能娶来,必然随之水涨船高,由于母家卑微而低人一等的身份也不必在意,一瞬之间,他便能与那蠢材太子平起平坐。    于是,他开始频频出现在往日之中不喜参与的宴会,只为借此机会竭尽那随父出席的霍氏女。  凭借他上佳的才貌,以及进退有度的试探,一切都是如此容易,水到而渠成。在此期间,他不知说了多少信口拈来的动人情话,将温润柔顺的霍氏女哄的对他一往情深,到了最后的最后,那些游刃有余的情话,他已记不得说了多少,更分不清真假。    自幼他便在父王严苛的话语之下谨慎行事,在他母亲唯唯诺诺的卑微下压抑生活,身边的侍从婢女于人前对他都是那么的低三下四,只因他是越王长子,而背后却嚼尽舌根,只因他母族地位下贱。从小到大,他的生活十年如一日,如此乏味单调,像平静的海面,没有一丝浪花。  而那个霍氏女,每每与他相见都是那么的恭顺温良,面对他的甜言蜜语虽是心动不已却仍是一副温婉模样,止乎于礼从不逾矩。像极了他那十余年的人生,枯燥无趣。    直至今日,他方才知晓,在那副温柔顺从的美丽皮囊之下,有着一副铮铮的傲骨,有着一缕烈性的魂魄。  而他,似乎也不是那么的反感她。这段善始未善终的感情,似乎也不是那霍氏女的一厢情愿。  可当他回过神来,已是天人永隔,阴阳两不见。    良久,荀瑾站起身,唤来家奴抬来一口棺材。这些王公贵族的府邸之中会存有一定数量的棺材,如若有意外的丧事,便不至于手忙脚乱,可以体面的姿态打理一切。  一口楠木的棺材摆在院内,荀瑾亲手将潆儿抱入棺内,此时她的脸庞已经擦洗干净,安详得像在小憩,只是凹陷下去的额上有一道触目惊心、深可见骨的伤痕破坏了这好似从诗画中走出的少女的美感,同时也刺得荀瑾不愿再看。  斯人已逝,随着那厚重棺盖一合上,二人此生最后一次相见的缘分便是尽了。    “将她葬去城北的芳菲林吧,具体葬在哪里,不必知会我。”荀瑾揉着发酸的双穴,“我今后也不会去的。”说罢,他转身离去,不再回首。    与此同时,南风已至西城墙外,他躲在城根下的一堆草垛旁,细细观察守军,等待着最佳时机。他观察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觉此时西城墙的守军似乎有增无减,心下焦急不已。  南风思虑片刻,猜测是霍府的动乱已平,而霍氏有人出逃的消息估计也是不胫而走,此时此刻加强了守卫想必是在拦截堵查,以防霍氏遗孤浑水出逃。  西城门口的守卫森严,简直是密不透风,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南风越来越焦急,心中的不安感也是随之加强。    是时,一辆马车疾驰向在城门口,守卫见了立即将之拦下,层层围住盘查。南风往草垛外探了探头,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只听那马车上的传来声音,言辞之间十分倨傲:“明王府的车,你们也敢拦?”  “如今城中有变故,任何出城的人、车都要盘查清楚。”守城将领厉声道,但其声音中透露出了一丝颤抖,只听他顿了顿,似乎又鼓起勇气道:“车内何人?”  车上人冷笑了一声,显然是看清楚了这将领的外强中干,道:“死人。”  南风心中一跳,一股莫名的冷意攀上心头。    守城将领也是一愣,随即逞强道:“需得开棺一看。”  车上人见他虽心中畏惧明王,但仍旧不知好歹的泥古不化,当下也是一怒,道:“开棺看死人你也不嫌晦气!这死的是个女子,生前怨气颇重你非要开她的棺就不怕她化作厉鬼缠上你!我家王爷吩咐过了,要立即出城下葬,片刻不得耽误!你若是再不知好歹地拦路,就不怕我家王爷降罪下来?”    那守城将领本就是外强中干,大半辈子都在城根底下混,没有上过战场,不说人了,连鸡都没杀过。这两年好不容易混了个一官半职,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今日拦的第一辆车竟然就是明王府的车,他听了明王的名号已心生退意,但他又不好意思灰头土脸的让路放人,只好鼓足勇气要按规矩严查。此时车上的人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将领本就不多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现了原形,连忙说了几句好话便放行了。    马车驶出城门,疾驰了一里地后却停了下来。  南风刚才又听了那车上人的话,知道车上有口棺材,棺材里是个死了没多久的女子,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见那马车出了城,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只是那车跑得太快,他用尽力气也没有赶上。结果谁知那车跑了一里地便停了下来,竟让他给追上了。    他缓缓地贴近马车,一猫腰躲到了车后,车前坐着的两人发生了些争执,声音越来越大,就算没有刻意地偷听,也能听个清楚。  只听其中一人道:“方才我没问你,王爷说葬到城北芳菲林,你怎给拉到了这西城外?”  另一人回道:“这城中乱的不行,虽说是平息了但谁能保证咱们这一路上没个意外?再说了城北那么远,得跑多久?还不如葬在这西城外的乱坟岗算了。”  第一个人听了,叫道:“王爷说葬北你敢葬西?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车夫冷笑一声,道:“王爷已经说了,不必知会他具体藏在哪儿了,他以后也不会去,你怕什么?再者说来,这死的是那霍氏女,王爷命咱们赶紧出城葬了不许耽搁,还不是怕与霍氏遗孤有牵扯被降罪?你也不好好想想!”  沉寂了半晌,那人似乎被说服了,片刻后马车缓缓地动了起来。    南风愣在原地,感觉自己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只有心脏痛得惊人,将他拉回到现实。  他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与气力,冲向那还未疾驰的马车,一个箭步攀上那马车后的横杠,颤抖着稳住身形。马车开始加速,他趁机翻向马车的一侧,借助瘦小的身形从车窗翻入车内。此番动作一气呵成,车前赶路的二人并未察觉。    南风跪在车内,一口楠木棺材就摆在他面前。他默默用手抚摸着冰冷的棺身,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着。  半晌,他似乎积攒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推开厚重的棺盖。  这一眼,将他所有的希望与侥幸砸了个粉碎。他腹中一阵翻滚,方才在庙内啃得酸梨子此时又开始泛起酸水,搅得他从内而外的眩晕,四肢开始阵阵痉挛。    他阿姊几个时辰前还与他争吵,是那么的鲜活动人,而此时此刻却静静地躺在棺材内,他来了,也不睁眼看看他。  南风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上潆儿的脸颊,却不敢触碰那刺眼的伤口。尸体还未凉透,总让他有种他阿姊还活着的错觉。  他默默碰了碰潆儿的手,是记忆中的那般柔软,他眼睛酸涩胀痛得要命,他以为这一晚上的折磨让他流尽了泪,但此时此刻泪水却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他紧紧握住他阿姊的手,却被手中一块温凉的物体硌了一下。    南风愣了愣,掰开潆儿已有些僵硬的手,只见一块成色堪称完美的玉佩静静地躺在他阿姊洁白的掌心内,那玉佩中心赫然雕着一个“瑾”字。  他怔住片刻,方回过神来,一股滔天的怒意涌上他心头,丝毫不减速地贯入他的脑内,怒火灼痛着他每一根神经,焚烧着他每一寸理智,轰鸣声搅得他脑内嗡嗡作响。  他硬生生抠下那块玉佩,紧紧地攥住,仿佛要将之碾成齑粉。忽然,他举起那块玉佩朝着窗外使劲一掷,力气之大到他的整条胳膊几乎要脱力。车外响起清脆的碎裂之声,瞬间在疾驰的马车声中被掩了个干净。    南风将他阿姊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泪水横流,穿过潆儿微微僵硬的指间,滴在棺材上,顺着棺材的纹路流了下去。  那块玉佩上的“瑾”字在南风眼前频频闪动,挥之不去。  “荀瑾——”南风恨得咬牙切齿,怨怒至极的低声吼叫在他喉头一哽,最终化作了一丝呜咽。    这时,车前的二人又说话了,南风身形一僵,泪水依旧默默流淌着,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王爷心悦了这霍氏女多年,到底是说弃就弃了。唉,你说这是个什么理?”一人发声道。  “这有什么的,这些王公贵族哪儿来的真心?”另一人道,“那霍博衍,当了多久的左相?那霍氏一族,在朝堂上屹立不倒多少年?这还不是说灭就灭了?王恩是什么,千金换不来,但也得有命去享受不是?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啊。”言罢,那人还感慨地叹了口气。  南风木然地听着,不作声响。又行了一阵,马车渐渐缓了下来。南风便知是快要到达那所谓的乱葬岗了,合上棺盖,从车窗再次跃了出去,躲进路旁的树林中注视着继续行进的马车。    马车又行了两里地,进了一片树林方才停下,遥遥望见车前的二人一前一后下了车,将那口棺材连抬带拉地推下马车,拖到林子深处后,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这二人又一前一后地走出林子,上了马车,原路返回了。  南风见那马车驶远了,便从路旁的树丛中走了出来,踉踉跄跄地向二人抛棺的地方跑去。    眼前的林子中树影重重,昏暗至极,只有几道光线穿过浓密的树冠透了进来,林子中弥漫着清晨特有的雾气,走得久了便将身上的衣服浸湿了,阴冷之气愈加重了起来。  南风循着被棺材碾出的小路走了一会儿,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大坑,扑鼻的臭气袭来,大坑内不外乎全是尸体,有化成骨的,也有烂成泥的,还有的像死了没多久,腐烂到一半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粗衣布衫的,也有看起来显了几分富贵的。  量你生前紫绶貂冠加身,春风得意,还是二八佳人销魂,美艳无双,也终逃不过枯骨一堆,黄土一抔的宿命。    而那口楠木大棺材,正歪歪斜斜地靠在坡下,南风不顾尸坑散发的恶臭,连滚带爬地跑了下去,推开棺盖,抱住里面的人,发出一声嘶哑的哀嚎,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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