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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瓦全香玉殒

潆儿愣住了,荀瑾的面容俊朗,与记忆之中那人分毫无差,此时此刻她却觉得不认识了。她迟疑了半晌,道:“你这是何意?”  荀瑾闻言反笑道:“自然是字面意思。霍大小姐冰雪聪明,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怎地今日还听不出他人话意了?”  潆儿一时半刻未从眼前人一前一后的反差中缓过神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不作回应。    见她一不哭二不闹的呆滞模样,荀瑾也觉无味,当下便收起那副笑脸,冷冷道:“我虽是父王长子,却非嫡出,母亲卑微,连带着我一同受罪。同是一个父亲,荀子威那愚笨的蠢物,就因是那霁华夫人所出,一出生便是太子,当真是金贵无双。父王为了他这太子,竟连旁人的命数都窃来算到了他头上。”说到这儿,他冷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瞥了潆儿一眼,可潆儿却并未发觉他话中之意,荀瑾似乎发现了这一点,便也没在这话题上纠缠,继续道,“而我,才智相貌哪里不如那个废物?偏生地投错了娘胎,屈居于那废物之下。我缺的,不过是个高贵的身份,既然天生的没有,那便只好借旁的来补了。”  他每说一句,潆儿面上的血色便少了一分。早在她发觉眼前人不大对时便已有预感,但如今亲眼见到心上人直白的背叛、亲耳听到那曾说尽情话的嘴中吐出的冰冷真相,她还是忍不住心碎,难过得肝肠寸断。    眼前人曾心悦她多年,有着永安城内人人皆知的深情。眼前人曾为了她推辞了大越各方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频频示好。眼前人甚至为了她抗了越王的旨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右相之女的心意,为此与右相交恶……  而此时此刻,她于危难之中依旧魂牵梦绕的身影,顶着他心上人的皮囊,说尽了薄情寡淡的话,曾经那个跪在相府求父亲应了这门亲事的男子,如今决绝地在她心窝最柔软的地方捅进一把不能再锋利的刀子,在她痛不欲生的同时又绞上一绞,绞了个血肉模糊。    她心有不甘,抬眼看着那好整以暇微笑着的明王,用尽浑身气力,鼓足所有勇气,问他道:“你最初何故招惹我?”在荀瑾挑起的眉眼间,答案呼之欲出。潆儿心中自是有数,但从始至终那人并未真的说出口,这对于她而言便是一线希望,好比溺水者的浮木,好比深渊中的蛛丝。她虽自幼便是温婉柔顺,但在她心底却还有着一份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自然是因你霍氏嫡女,左相千金的身份。”荀瑾答道。  与她心中所想分毫不差,但她却在自己理智的思虑中存了一份侥幸,此时此刻,这份侥幸在现实面前显得是如此尴尬与绝望。    “那你拒绝右相之女便是因为左相势更大?”她问。  “不错。”荀瑾干脆地答道,而后眼中浮起一丝戏谑,“自然也是因为你姿色更佳。”  潆儿哑然,片刻后又点了点头:“是了,你母家卑微,庶出无名,我便是你借来弥补的高贵身份了。”    荀瑾应了一声,又道:“本想着霍氏世代忠良,三朝之家,霍博衍又势大,深蒙王恩,如若能娶了你,太子那蠢物于我而言便是个摆设了。不想事与愿违,伴君如伴虎果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谁能想到昨日还如日中天的霍氏,今日竟落个灭族的下场,当真是糟蹋了我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只见他惋惜的叹了口气,那模样全然像是个经商不顺的商人。  潆儿见他这样,已是心如死灰,她想起了那时父亲对于这门亲事便是十分不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跪在门前的荀瑾,她一再的哀求又令她父亲为难。又是由于她的同意与主动,才促使荀瑾有胆量去求越王的恩典,如此一来,在她不断地央求与越王的下旨之间,霍博衍左右为难,被自己的亲生女儿与越王联手紧逼,最终无奈只好应了这门亲事。时至今日,霍潆儿方才明白父亲的无奈与苦心,只是她年少意气,白白的将之糟蹋了。她已经麻木的心又痛了起来,不过这一次,是为了那被自己辜负的父亲。    “怎么?你没别的要问的了吗?”荀瑾见她不言语,还是一副百年不变的温顺模样,心中顿起厌烦,便不耐烦地问她。霍潆儿这女人的确是他平生所见最美,但却偏生的一副恭顺温婉,事到如今竟依旧如此,将大家闺秀呆板的良从贯彻的淋漓尽致。一块没有棱角的温润美玉,确实会令人心生喜欢,但终归只是个趁手的玩意儿,最多至此了。  “我父亲与兄弟会如何?”潆儿问。  “斩首示众吧。”荀瑾一边毫无感情地答道,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她的神色,“霍博衍勾结雍国干涉越国朝政,霍齐光领兵逼宫,霍南风身怀逆骨,样样都是诛九族的大罪,足够你霍氏死上个百八十遍。”  潆儿听了,摇了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般命数,她已猜到,当下听见了,也不再觉如何了,心中反而空落落的,没了悲喜,也没了牵挂。    荀瑾见她不悲不怒,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随便的揉捏都是一副恭顺模样,心中烦意更甚。但即便如此,霍氏女是个无双的美人,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的不争事实。  潆儿又道:“你与我讲了这么多,便是不会将我放走的吧。”  荀瑾点了点头,道:“自是如此。”  潆儿闻言,神色未变,倒是添了分释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一脸的淡然,方才得知他的背叛后所表露出的悲伤与心碎荡然无存,好似她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般,唯余下这副漂亮的皮囊,任你嘲笑讽刺依旧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见状,一股无名心火掠上了荀瑾心头。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当真是有勇气。”他轻声道,“只不过,我可没有那么狠心。”  潆儿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如此美人,死了岂不可惜?”荀瑾笑道,一步步向她靠近,“你好不容易逃过了追杀,若折损在此地,实是暴殄天物了。”潆儿心一沉,似乎猜到了什么,连连向后退去。    那荀瑾眼中流露戏谑之色,又向她逼近,道:“我实是喜欢你这幅皮囊喜欢的紧,你又对我有意,今日我便将你留下,囚禁于此,不叫他人知道,你若成了我的禁脔,我自不会亏待于你,不仅给你一条生路,还免了你奔波流离之苦,如何?”  潆儿听了,竟停下了后退的脚步,荀瑾见了也是一愣,当下便以为她答应了,心中冷笑,量她表面上再无动于衷,终归也是惜命之人,什么大家闺秀、千金之首,为了活命又有什么下不定的决心?  在他心中讽刺的当口,潆儿突然笑了。荀瑾一愣,却见眼前女子面露愠色,眼中却充满了轻蔑之意。    只见霍潆儿向前一步,迎到他面前,冷笑道:“贱胚果真是贱胚,量你如何的金玉其表,内里也不过是一团败絮!我可是霍氏嫡女,左相府的掌上珠,岂可成为你这种货色的禁脔?”说罢,她顿了顿,用尽力气向他脸上啐了一口。  霍潆儿自幼便是学尽了诗书礼仪,如此行径为她平日所不齿不屑,今日这一啐,是她有生以来最粗鲁逾矩的举动,故而啐得十分生涩。她这一路赶来,口干舌燥,唇舌之间津液全无。她啐的这一下,就像在荀瑾面上吹了口气儿一般。  荀瑾一愣,哪曾想过这恭顺温婉的霍氏女竟会如此,当下便是惊住了。待他稍冷静下来,只觉一阵香风袭来,带着滚烫的气息吹拂过他的面颊,心底像是被轻轻挠了一下似的,痒痒的,他心下一动。    此时,霍潆儿一声冷笑将他拉回现实,只见她又道:“此生我遇上你算我气运差,竟曾想过与你共度一生一世,当真是我有眼无珠,还害得我父亲难过!如有来生,我霍潆儿做牛做马也不愿再与你有丝毫勾连!”说着,她挺了挺胸,扬起了那张沾了黑灰的脸,本是黯然的面色此时此刻竟是如此的光彩照人,她眉目如画,周身散发着她身份所带来的高傲以及她身为少女本有的俏丽灵动,“我是霍家的女儿,霍氏遭腌臜之人陷害家破人亡,我又怎能苟活于人下!今生今世,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说罢,她拼尽全力推开了身前的荀瑾,一头撞向朱漆的房柱,一声巨响之下,那柔弱无骨的身躯像一只残碎了翅膀的蝴蝶一般坠落,静静地倒下。一滴泪,顺着她精致美丽的眼尾滑落,滴进了地上的鲜血之中,泛起小小的涟漪……    荀瑾怔住了,这一切发生于瞬息之间,他来不及反应,不想那想来温顺得令人感到乏味的女人竟烈性如此,毅然决然地撞向了墙柱,未曾拖泥带水,未曾有片刻流连,一击而死。  他走向前,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女子,脑中一片空白。她像是睡去了一般,仍是那么的美丽,眉眼间依旧是那么温婉,只是失去了灵气。她额上的那抹鲜红刺痛了他的眼睛,她却未因此丑陋分毫,反而像是簪了一朵花在耳畔。  记忆深处传来了少女娇俏动人的声音:“阿瑾,你看这朵花可美么?”他心中厌烦这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也厌烦这温顺得无趣的少女,但眼前却不知为何浮现出一幅画面,那里遥遥立着一个身着绯色罗裙的身影,他缓步向前,只见眼前少女眉目如画,光彩照人,是个无双的美人,是他此生见过最美,少女站在桃花树下,撷了一朵花别在耳畔,一阵风吹过,卷起树上的花瓣,似是纷纷扬扬的玉屑一般洒在少女身上,那一瞬,竟迷了他的眼。他听到自己笑着开了口,声音中流露出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意,他听见他说:“此花甚美,却不及你分毫。”  眼前逐渐明朗起来,绯色罗裙的少女如浮光掠影般消失不见,入眼的是满地的鲜红,以及一具逐渐失去生机的躯体,他膝盖一软,跪了下来,眼前女子那愤然决然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盘桓:“今生今世,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片刻之后,他似乎缓过神来: “来人,来人!”  无人响应。侍从遵他的吩咐都撤离了去,屋外屋内唯余他二人。  “来人!来人——”依旧毫无回应。  “来人啊……”  门外终于传来了动静:“王爷可有事吩咐?”    屋内却再没了声响。  只见荀瑾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喃喃着:“罢了,晚了,晚了……”  随后,他缓缓的将脸沉入自己的手掌。  如有来生,定再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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