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胡老爹事发当日,许仙就被污蔑下毒害人,另关至一处囚禁起来。隔日隐约听得胡老爹并未死,原以为自己将沉冤得雪,不料一连五六日再无新的消息。惊疑间,有衙役开了牢门让他走。许仙不敢多问,匆匆离去。刚出衙门,就有许娇容迎上来,一路拉着许仙的手问长问短,又打发他沐浴吃饭。 李公甫傍晚一回到家,就被许娇容拉到房里嘀咕了半日。正逢许仙拿着书路过,听见里间似有争执之声,原想快步走开,不料许娇容负气开门要出去,一抬头堪堪见到了许仙。许娇容原有三分气愤,一看到许仙更添了七分心疼,这下凑成十分委屈,扯着手帕在门外呜呜哭起来。不光许仙措手不及,连屋里的李公甫也着了慌,三两步赶出忙要安慰,见许仙也在场,就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宽慰了两句,那许娇容擦干泪痕,并不听他多说,一言不发自去洗帕子。李公甫只好讪讪走开。 晚间,李公甫携了一壶酒来找许仙。许仙说:“姐夫,我姐不听我的劝,还得你去好声好气才能哄回来。”李公甫挠挠头,一言不发,良久,长叹一声,道:“汉文,你什么都还不知道,怨不得你姐恨我,是我没能耐。我们的新官太爷已经结了胡老头的案。” 许仙随口答应,并不在意,那事一出,许胡两家的亲事就不了了之,虽然他做了几日替罪羊,但事情已然过去,误会也好,陷害也罢,都不如好好过清净日子。幼年时,曾有一神算子预言他命薄之至,活不过十七。如今长到廿岁,都赖姐姐照顾有方。自小他身体就不好,没有苦读的精力,又没天赋的文才,仕途一道怕是走不上。而他喜静不喜动,不爱与人交往过密,商贾一类更无法胜任。早几年他也为早逝害怕,后来读到古诗十九首,才知这种人生朝露的不安是自古就有的,是古人皓首穷经也解不出的人生疑难,他自认平凡,又何须衣带渐宽、白白求索?存了直面必死之志,反而坦然起来,没想到竟活到今日。他的人生也许很短,也许很平淡,但是他真的知足了。有时想想,如果一切只为姐姐高兴,算不算报了姐姐养育之恩,算不算此生不至于一无所成? 却听李公甫又道:“这事儿仅仅当日在场的几个衙役知道,我也是才打听出来的。那日胡老头苏醒,胡家的三丫头就翻了供,自认是她自己下的毒。官太爷听她说得明白,就准备以法治之。没想到胡老头满口担保亲女素来孝敬,绝做不出那样没天理的事,反而是你……嗐,总之,他只认这毒是你下的。” 许仙气黄了脸,站起刚要说话,李公甫忙按下他:“我瞧胡老头也是心亏。他虽认定你是凶手,又说不忍毁你一生前程,巴巴地只求太爷给你个不重的刑罚,不然他也绝不愿意画押了案的。” 许仙冷笑道:“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李公甫道:“我们太爷想了几日,决定判你个流刑,也不是很远,或金陵或苏州一带地方,去避三个月风头,到了时候就带你回来。外头人家也不明底里,只说你受人唆使斗殴未遂。不为别的,别在明面上太伤了他家姑娘的名声。” 许仙起先恨不得回驳到底力证清白,后来听懂了胡老爹为人父母者爱子女的一片痴情苦心,想到自己这孤儿的父母双亡之痛,又想到姐姐为自己辛劳多年,不觉转过身去拭泪。明知是胡老爹不厚道,却也淡了争强好胜之气,忽另想起一事,于是强自镇定,重新倒了一杯酒水,道:“姐夫,我知道了,不就三个月,我去就是了。我姐必然不忿,你好生劝劝她。” 李公甫摇摇头:“我不敢劝,只能你说得动她。我这做姐夫的实在无能,好说歹说,太爷才说宽你七日功夫再走,这七日咱们好生准备行装,绝不肯让你在他乡难过。”郎舅俩将就一壶浊酒,长吁短叹,直到天明。 七日后,李公甫夫妇在北城外送别许仙。 许仙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拉过许娇容轻声道:“姐,不过百日过去,此事就彻底了结,不许再提。你别太挂怀它,好生保养才是。且不说姐夫求了两位挚友亲自护我去苏州,枷锁手铐之流不上身,一路上必是宽待。就是官爷那儿,姐夫也尽力通融了许多,等我回来自有勾销之处,万事大吉的。” 许娇容眼圈一红,低头佯装摆弄衣袖,又嘱咐再三,这才依依目送着许仙一行人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莺黄柳绿的春天里。 赶至嘉兴境内时,许仙与两位公差并不进城,只在城外的农舍里凑合一夜,次日还要由水路向北。傍晚,吃过两碗糙米饭,姓黄的高个儿出去打水洗脚,齐大壮在屋里陪着许仙说话。不久高个儿回来,手里托着两碗甜汤,对许仙笑道:“对门那户人家孩子做满月,已请我吃过一碗了,听说里面还有两位,硬让我给你们带来。喝点吧,味儿真不错。”许仙和齐大壮都喝了,又去当面还碗道谢,回来闲话一回,三人熄灯睡下。谁知半夜厨房走水,一溜四五户人家都被带累了,两个官差忙将许仙摇醒,三人冒烟冲出,低头看是彼此灰头土脸,回首看是一场火海洋洋。 各户都在清点人数,一时间呼声哭声大作。齐大壮见许仙脸面发白,以为他害怕,随口宽慰:“许老弟想是没见过这个阵仗,乡下房子关不住火,一着起来完蛋。如今火势下去了,别瞧今夜还是一堆瓦砾,过两日依旧还要开炊做饭生娃娃,虽然难点,日子还得过哪。”许仙点头,半晌,还是有些难过:“才刚我听得真切,那满月孩子的爷爷没逃出来,困在屋里头。” 正乱着,不知哪里钻出一个人来,挨着他们飞跑而去,齐大壮左腿一疼,有些站不稳,顺手一摸,肉上竟插了一把匕首。高个儿气急,他自己的刀遗落在屋里,就借了大壮的那把,抬脚朝后林追去,那人不出声不停步,在林中绕来蹦去,冷不丁哈哈一笑,凌空翻了个筋斗,回身对着高个儿一声怪叫。高个儿收步不及,脚下已绊上一根拇指粗的麻绳,仰面倒下时,借着月光,眼中映入一扑张牙舞爪的网。 高个儿去了没多久,齐大壮疼得不行,许仙扶着他找了块石头坐下。只离了人群二三十余步,忽有几人从暗中蹿出,除了两人手持匕首恐吓住大壮,剩下的快步将许仙围住。齐大壮喝道:“我们是官府的人,你们想干什么!”作势就要站起。许仙被胁迫着往后林子里走去,不住回头朝大壮喊叫,声音却淹没在一片火后余生的杂乱中,眼睁睁看着大壮脑袋一歪,倒在地上。 许仙心内真的开始发憷,仔细一瞧,身边之人皆是黑衣黑布,几乎要和影子混为一体。料定前路必无好事,但此刻痛骂他们不得,痛骂必遭痛打;若是伏地装死,大概会被众人直接抬走;至于寻隙逃脱,身边团团围了这七人,恰如七片花瓣,而他许仙就是那堆可怜的花骨朵。 诚然,在武有信看来,许仙这群人的样子,现在确实很像一个行走的七色花阵。他居高临下,口耳全塞着破布,被绑在树林深处最粗的一棵树上。无数的枝枝叶叶纵横在他眼前,无数的叶叶片片蒙住他的面目,他挣扎不了、呼叫不了,一任这群恶棍带着许仙走向和雇凶者约定好了的地点——树林深处最粗的一棵树下。 恶棍们的雇主,本来是武有信。但是现在,不是了。 新的雇主面朝大树,背向众人,高大的树影在月光下掩去了她半个身形。 恶棍甲做个手势,恶棍乙自后方一脚踢向许仙小腿,想要他直挺挺跪倒。这时,树下及时地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别动他。”许仙眼皮一跳,不觉抬头睁眼朝树影下仔细看去,只听那个声音说:“你别动。”恶棍甲嘿嘿一笑,走前两步,涎皮赖脸地朝那人道:“人,我们带来了。公子,剩下的银子您说是……”话未完,那个声音又说:“你也别动。” 恶棍甲听这声音耳生,开始觉察出异状,悄悄向前迈进。右手暗中伸向腰间的匕首,一掏扑空?又暗中探向内袋里的飞镖,还是没有?这才知道身上每一件凶器都不见了!他猛然回身,正准备吹出撤退的口哨,却发现耳后喉前凭空平放着两把匕首,锋刃在月光下闪着白白的清光,仿佛已等候他多时。恶棍甲脑袋一重,汗如雨下,再不敢动一动。 而他的所有兄弟,无一例外都跟他保持了一致的投降姿势。 只因他们的背后也各有匕首紧紧盯着。 “你不是姓武的,你到底是谁?”恶棍甲的喉结上下滚动,这句话好像用尽了他全部勇气,刚说完双脚不由自主又开始抖。 只因眼前的匕首太冷静、太邪性。 “我……”树影下的双唇抿出一个字,顿了一顿,那人转过头来,模糊地续上几个字。大部分人都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大部分人都没有看清她的样子。 只因在一瞬间,所有的匕首都扎入恶棍的心头。 许仙也来不及看清,只因在那一瞬间,树影下的人已牵着他的手跑一般飞远,但是他明明白白听清了,那个声音说的是: “……我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