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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邻

埃里克  时值八月,我从来都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都那么热衷于夏季,话说回来,我的大半辈子都是在阴冷的地窖中度过的。现在我却不得不喜欢这个季节,因为克莉丝汀热爱大自然的每一个部分。她经常带薇奥拉出门,在草坪上铺开一条毯子,把她放在上面,尤其是在微风轻拂的日子里。薇奥拉会仰头望望天空,看着云朵和小鸟,克莉丝汀会对她说着漫无边际的话,但是光在一旁倾听都会令人觉得十分可心。薇奥拉和克莉丝汀对视,甚至是和我对视的时候,会咯咯笑起来。我们不知道原因,但她就是养成了这个与人对视时牙牙学语或是咯咯发笑的习惯。  她的嗓音奇妙无比。  我想更多地和她接触,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和她玩,我也不想让克莉丝汀看到我出丑。她和薇奥拉玩耍的时候就十分美好,她会像唱歌似的发出怪声音,可我想象不到自己也照她那样做会是什么样的景象,我只会在薇奥拉面前摇摇拨浪鼓,让她笑一笑,又或是简简单单地抱着她。无论哪一种,都令我心情愉悦,不过我还是希望有更多能做的事,就像和克莉丝汀在一起的时候,我那时想要的太多,但是不知道如何获取,也不知道如何才能以一种不蠢的方式向她询问。  孩子会给人带来一种平和的感受——现在她睡得更久,哭得更少。克莉丝汀和我也几乎不再争论不休了,如果我们还吵,那只是因为我们又累,又不清楚是为了什么而这么消沉。我充分意识到的是,克莉丝汀好就好在,她心里永远不会暗含怨恨,至多气一天。意识到这一点对我来说是极大的宽慰,我认识的人无一例外都难以忘掉一星半点的委屈不满。而我,只有通过克莉丝汀才能忘却那些本质虚无的东西。  一天晚上,我们像往常那样一起坐在沙发里,她在为她的小慈善会织东西,现在已经扩展到六个成员了,而我抱着薇奥拉,她睡着了,一只小手垂在一边,睡梦中一张小嘴还噘着在。  “劳拉跟我说,”克莉丝汀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织物说,“有一个镇子,离我们这儿挺近的,但是我们从来没去过。我们在聊把孩子送去哪里上学的事,你知道的,未雨绸缪-”  “为什么薇奥拉得去学校学习?”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眨眼道:“当然是因为我希望她受到教育呀。”  “不,当然啦,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教她啊。”  “我……不知道这样做好不好。”  “怎么不好了?”我在想她是不是认为我这个老师做得不好,“我是个学者-”  “是,可是……”她找寻着理由,“她需要朋友。”  “劳拉的孩子。”  “一个不够,亲爱的……我绝对相信你比学校教的更好,但是你给不了她朋友,也不能教她,呃,如何和人相处……你知道的,实际的一些东西。”  “你说得对……”  “但是当然了,我们可以教她音乐,我们俩。”  “如果她没天分呢?”这一想法令我苦恼多时。  “埃里克,”她笑了,“只要练得足够多,人人都能学会音乐。”  “不,不是的。”  “只不过不是像你那样天才的音乐罢了,不过要是她真的做不到的话,我们也可以为她找找别的爱好……噢,还有,那个镇子,劳拉说那里有个农场,布里干酪做得很好吃-”  “那个镇子叫什么?”我已经开始害怕答案了。  “蒙特曼。”  “不,不行,我们不能去那里。如果薇奥拉必须得去学校的话,那就在市里上学吧-”  “埃里克,为什么?”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我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她疑惑地睁大了眼:“可你说过你是在鲁昂出生的啊。”  “靠近鲁昂的地方。”  “但是……为什么我们要到这么近的地方来?”  “因为我已经试着忽略这一点了。”  “这不算什么解释,”她变得恼怒了,“你不是在打之前的算盘吧?要拿走一份遗产当作复仇?”  “我他/妈早就没在乎那种事了。”  “请别在我面前说骂人的话,你知道我不喜欢,尤其是孩子还在旁边的时候。”  “有时候人们不得不采用强硬的话。”  “才不是,你也可以直说‘我没在乎’。”  “我所遭受的一切足以让我说这些难听话了,”为了不吵醒薇奥拉,我严厉地低声说着,“以前我说这种话的时候,你是从来不发牢骚的!我怎么知道你不爱听?而我也只是逼不得已了才会说-”  “你该事先问过我。”  “那你为什么不先问我呢?”  “因为我不想引起一场像这样的争吵!时至今日,我不希望薇奥拉学了那些她不该学的词,这比我个人的感受更为重要!”她愤怒地叹了口气,“我们就不该谈论这些。为什么我们搬到了离你小时候的住所这么近的地方?这有那么多痛苦的回忆。为什么你在我们试图开始新生活的时候,要搬到这里来?”  “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还不是,一开始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我走。”  “这不一样!我那是要帮你,而你却把我们带回了你所讨厌的事物当中!如果不是出于恶意,那是为了什么?”  “你操心这些干什么?”  “因为我爱你啊,我不希望离你痛苦的过去这么近,我们正在架构未来啊。”  “那就架构在我的过去之上吧,别管过去了。”  她叹气了,脸色苍白:“我就想知道为什么。都到现在了,为什么?我早就该问你的,可是……唉,我也不明白了!”  我有我的解释,但是我不能现在就告诉她。这时,由于我们的不愉快,薇奥拉躁了起来。克莉丝汀一言不发地把她从我怀里抱走,上楼了。我听见育儿室的门关上的声音。  她是不是对我失望了?一定是的。我没有给她回答。她生气了。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呢?如果她对我不再充满善意和理解了呢?如果她再也不爱我了呢?之前我确实有让她失望过,但是她总会原谅我,总是会……如果这一次没有呢?  我挣扎着想用逻辑理一理,自此却开始了心神上的折磨。克莉丝汀是不会抛弃我的,她没那么残忍,她会一直都很善良,即使是不爱我了。她会一直原谅我,一直,一直……  我们住得离蒙特曼这么近的理由,只是因为这间屋子。其他的房源都不合我意,所以我才选择无视地理上的毗邻,给克莉丝汀一个尽可能好的家。我们首选来鲁昂定居的原因既是因为我想去个比较熟悉的地方,也是因为我想看看自己能否实施些许复仇,很大程度上是后者,现在我还是想着这个,隐秘地想着。我不会杀人了,但是当然会盗窃和恐吓。他们活该。他们让我活得像个非人的存在,我不知道如何去爱克莉丝汀,她还得教我,这都是他们的错。我鄙夷自己所有的家人,他们算不上是我的家人,他们通过我,伤害了克莉丝汀。  唾弃他们的坟墓是个令我满意的方式,但是克莉丝汀是不会允许的,她会觉得那样不对,她难道就不像我一样恨他们吗?为何一开始就阻止我拿回我的遗产,正是那些人在我童年时虐待我,就连他们,她也要以善良相待吗?  薇奥拉不哭了,我听见克莉丝汀进了卧室,关上门,我知道她不希望看到我。她现在一定是讨厌我了,如果不是因为搬家到这里,那就是因为说了脏话!  我在苦闷中度过了一会儿,连琴都弹不了,我坐进扶手椅里,想着想着就流泪了,然后直盯着前方。  这时,我听见她在楼梯上呼唤我的名字,我转过身去,尽管我不是很想面对她。  “不睡觉吗?”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以免打扰了薇奥拉,“今晚很凉,我们也许可以抱着睡,不会感到很闷的。”  “不失望吗?”我很迷惑。  “失望?呃……有点,但不是针对你,只是我们俩本可以去别的地方,现在却在这里……不过我希望你别再薇奥拉面前爆粗了,永远别。”  “她还是个婴儿-”  “现在开始总比以后要好。”  “那就只在你面前说,只因为一些不得不爆粗的事说?”  “我承认你的过去的确是属于不得不爆粗的那种情况,但是只有当我们谈这个话题的时候我才允许你说,”她走向我,手揪住睡衣,“那为什么我们在这里呢?离你的童年这么近?”  “是因为这间屋子,”我承认,“就这样,除去复仇的因素,就是因为屋子。这间比其他的都好,还-还有我……想给你好的,这样我就能忽略置身之地,就、就这些。”  “噢……可是……为什么不去个鲁昂以外的地方呢?我们应该离开的。”  “我不知道,我觉得是我厌倦旅行了。”  “我们那时都很累了……你还受着伤。”  “不过你该高兴啊,现在我们在这里。”  “为什么?”  “去了别处,我们就不会找到薇奥拉了。”  她朝楼梯上方望去,嘴唇微张:“是啊,我只是觉得你不好克服这个难关,之前我没抱怨是因为你看上去没受鲁昂多大影响,但是我一说出蒙特曼,你的脸就白了……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次经历过去。”  “不太可能,一切都变了。”  她温柔地笑了:“那,我就很高兴。”  “再说我又把育儿室装修好了,所以我们也不能搬到别处去。”  “不搬,这里这么好,怎么忍心走呢?”  我体内有什么东西开始融化:“你这么喜欢这里?”  “很喜欢。”  她环住了我的脖子,或至少试图这么做。我想把她抱起来,但是唯恐那样太鲁莽了,就算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还是这副样子。  “你是不是以为我生气了?”  “我以为你可能会生气。”  “对你,我从来没有真正生过气,要是我真有点怒气当头的感觉,它也很快就消失了。有时候我主要是烦闷,尤其是你把被子都抢走的时候-”  “我没-”  “-还有把脏衣服扔到地板上-”  “我忘记-”  “-还有不让我去唱你扔得到处都是的揉皱的曲谱-”  “灵感来了又去了嘛。”我越来越怀疑她是在开玩笑。  她笑了起来:“我逗你玩呢,你已经很努力了。”  “尝试去做,并做到成功是很难。”  她靠在我胸口叹息:“我不知道……我认为你爱某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拼尽全力,这样就能成功……况且,你在大多数事上已经很成功了。”  我手臂环住她,尽量小心翼翼地抱起来,这样她就随时能发出抗议。但是她没有,我早该知道她是不会拒绝的,她投入我的怀抱,脸再度紧贴我胸膛,一如既往地发出叹声。  说实话,我们俩在床上相偎相依的时候,我也喜欢这样做。今天夜里真的很冷,我们又可以抱在一起了,我也已经很想念这种拥抱了。  我将她抱上楼,接着她钻进床里,盯着我看,她的眸子闪闪发亮。  “我要换衣服。”  “我知道。”  “那你还盯什么?”  “你盯我换衣服,我为什么不能盯你。”  “因为你太美了。”我对她的不自知感到难以置信。  “我认为你很美。”  “别这么说。”  “是真话啊-”  “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会哭的。”  “是那种好的哭,如果是我造成的,我会很开心。你知道的,我随时随地都带有手帕。”  “你至少吹掉蜡烛吧?”  她面向蜡烛,然后脸色一暗:“我想看你换衣服,就像你看我换一样。几个月来我一直在忍,那是因为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时能先感到舒适……可我……我只能在黑暗里感知你,现在我想在光下看你。”  “你可能不会喜欢你将看到的。”  “可我爱你,所以没那回事……拜托,埃里克,我希望你对于我的存在感到舒适,我想看看我的丈夫。”  “明天,”我轻声,“别是今天。”  “好吧,明天……但是今天我可以熄了蜡烛然后看吗?”  我犹豫了一下,被她弄迷糊了:“如果你这么坚持的话,行。”  光芒消失了,我知道黑暗隐匿起了我,但是藏不住我的轮廓,可就算是轮廓,我都希望能藏好。她到底想看什么?我曾经所过的生活使我身体强健,但是每块肌肉上都有伤疤。如果她的理想型不是健壮的那种呢?如果她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幅图景,看见了我之后又失望了呢?  “我好累了,”她打着哈欠,我去到她身边,“真开心,今晚这么冷。”  我点点头,靠在她的胸脯上,她推开了我。  “小心,我肚子痛。”  “痛?我不知道你例假来了。”  “不是例假,因为焦虑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来了,薇奥拉消得我憔悴啊。”  我的心陡然坠下,她怎么这么淡定啊?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可是我们该做的避孕措施都做了啊!  “这不是怀孕,”她很快补充道,“别担心。”  “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发虚。  “今天早上,既没有头痛,也没有感到恶心。我听说我妈妈怀我的最初几个月妊娠反应十分厉害,所以我应该也会这样。而且,我就是知道……睡觉前吻我一下,好吗?”  “好。”  “绵长的那种。”她加了一句。  所有的亲吻可以给人带来两种类型的温暖。一种可以被描述为火焰,明亮热烈的火焰。另一种更像火焰本身散发出的暖。后者就是我们现在的亲吻。两种形式之中皆有美好,尽管一开始,我比较偏好前者,可现在两种我都很喜欢。其实,我珍惜我们之间每一片刻的爱意,从牵手到做/爱。  “晚安,我的爱。”她说着,最后在我唇上吻了一下。  “晚安。”  她蜷在我胸前,我望着天花板,在她入眠之时沉思着。有那么一个时刻她翻了个身,离我远去了,我就在这时起身踱了会儿步,也许这样能让我理一理思绪。  我的膝盖仍发着软,担心下床的时候会摔倒,之后我到了走廊上,想着克莉丝汀在这么些噪音之后是不是还能睡得着。她似乎没被打扰,这让我舒了口气。  我溜进薇奥拉的房间,很蠢。她踢开了身上的毯子,像往常一样,但是她安安静静地喃喃着,我有点困惑,因为她要么就是睡得很香,要么就完全不睡。  她的动作无精打采,我能看得出来她不太对劲,我把手放在她身上,感受到了那小小身体里散发出的热量。  她的哭声变得相当痛苦,我快速下楼给她冲了些奶粉和鸦片酊,她可能只是染上了些小病,没什么大不了。她不可能接触了什么带病体啊,我们又没把她带去哪里过……除了克莉丝汀带她去见朋友。昨天就是。  我上楼时,听见克莉丝汀拖着步子走向育儿室。  “我刚刚做了个很好的梦,”她打着哈欠,“你是要做什么?薇奥拉?给她吃的?”  “她病了。”  她睁大了眼睛:“病了?什么病?”  “我不知道,她发着烧。”  “多严重了?”她惶急地问。  “就是很燥热。”  “感谢上帝,可怜的小东西,”她喃喃着抱起薇奥拉,“如果她睡得着的话,今晚就和我们一起睡吧。”  “我在她的奶粉里拌了点鸦片酊。”  “可以……不严重吧?”  我不知道,但是回答道:“我深表怀疑。”  她点点头,把薇奥拉抱进我们的卧室,她给她备好了抽屉,这样翻身的时候就不会压到她,我拿来她的填充兔子,薇奥拉越来越喜欢这个玩偶了。  “她喝吗?”克莉丝汀在喂她。  “喝得不是很急,”她回答道,“但她……我觉得她快喝完了。”  喝完奶后,薇奥拉开始哭,克莉丝汀轻拍摩挲她的后背,但她一直在扭来扭去,花了一个小时才静下来,尽管她碰上去还是很燥热。  我们睡了一小时,之后又被她吵醒了,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像个反复的噩梦。可怜的小家伙或抽噎或大哭,鸦片酊也只是让她呜咽,不过相对之下还是更好些。  “只是感冒吧?”克莉丝汀抱着薇奥拉,坐在安乐椅里。  “是,小感冒,一两天就好了。”  “好,我累了……你能不能奏会儿音乐?如果你不是很累的话?或许能帮着安抚她,至少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小可怜。”  “音乐就是良药。”我说着,下楼拿小提琴。  回来时,薇奥拉又号啕大哭了,我飞快地把小提琴放在下巴下,然后开始演奏我能想到的所有的轻柔旋律。这比鸦片酊管用多了。  “她有一颗音乐的心呢,”克莉丝汀轻轻说,“我能感觉到。”  “我也能。”  “我希望她快点好起来,这实在是太难过了。”  “是啊,对我们俩来说都很痛苦。”  “我们仨。”  “是,我们仨。”  克莉丝汀  过了两天,薇奥拉才好转,虽然她还在流鼻涕。小可怜累坏了,不过令埃里克和我欣慰的是,她会睡掉后半天,也就是说我们也能好好睡了。睡不成的时候,我们就会读读书,或是进行一些其他安静的活动,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扰她。  “找到她之后,我才开始重视睡眠,”埃里克一边用手梳过我的头发一边说。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离开他的胸膛,“今天下午我可以进城一趟吗?你和薇奥拉留在家里?”  他睁了睁眼:“一个人?为什么?”  “有时候一个人好一些。”  “我做什么错事了?”  我叹了口气,对于这类事他通常都是这个反应,我见怪不怪了:“没有。”  “话是这么说,但你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才想独自出去。”  “是啊,独自外出一会儿……我爱你,你知道的。”  “你爱我不能说明你和我在一起总是开心的……是不是两天前的事?”  “不是,我只是想要点时间逛街,或许是给你和薇奥拉买点东西,或许是见见朋友。很多女性都是独自购物的,她们的丈夫得工作。”  “好吧,”他说,“随你怎么想。”  我吻了下他:“我四点回来,或许还可以提早点。”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过了一会儿才松开。不过,他会喜欢和薇奥拉独处的这一段额外的时光的,不是吗?分开一小会儿也不算多糟,正如我去拜访朋友一样。  但是这次我不去购物,也不见朋友,我所知的是,自己的目的地会是一场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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