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　　克莉丝汀带我走进一家之前来买过必需品的服装店，店里的那位女士有着灰色高发髻，弯曲的鼻梁上夹着一副眼镜，她对克莉丝汀格外热情，领着她看各种流行品，提出许多色彩建议，显然，这儿的顾客大多数都不是为了买昂贵的衣服而来的，而她铁了心要尽可能地从我们口袋里捞钱。　　“你喜欢哪一条？”克莉丝汀一直都在问我的意见。　　“我……”为什么她老是问我？说得好像我能帮上什么忙一样，“不知道。”　　“我可以给你推荐这一条吗？”那位女士一边说，一边指着一条边缘绣有花朵，上衣缀着玻璃纽扣的裙子的图片，这条的裙撑还做了褶皱处理，饰有小小的蝴蝶结。　　“我喜欢，”克莉丝汀说着，看向我，“你觉得好看吗？”　　“你穿什么都好看，不过我还是得说，这条是很好看。”　　“价格也很合理，”服装店女士补充道，“亲爱的，我来给你量量尺码。”　　她把克莉丝汀带到了店内的另一块区域。被女性服饰包围在中央的我感觉自己格格不入，但至少店家还算有良心，没有把内衣陈列在外面，除了后排摆放的束腹。橱窗里的人形模特头顶戴着一顶小小的，被花朵点缀的软帽。　　我是不是也该给她买顶帽子呢？还是说一把小阳伞？要买夏天穿的裙子，说不定她还会让我给她买配套的小物件。给她买东西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我望向窗外，血液瞬间流回心室。一辆白马拉的黑色马车，在卵石路上骨碌前行，在两家商店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跟他的车夫说话的我简直是个傻子，怎么能那么傻？他一定告诉他了，这样他就找过来了，不过他怎么会知道这就是我们待着的那个镇子呢？他只不过是在猜测而已。　　怎么办？　　克莉丝汀从店铺后面走出来，服装店女士跟我们说了些裙子需要多久才做完之类的话，我付了钱。　　“没事吧你？”我们转向门口的时候，克莉丝汀问。　　“我们得离开了。”　　“离开？”　　“坐在我对面，尽可能不要显眼，面向我。”　　“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我几乎是恳求地，“没事，照我说的做。”　　她的嘴绷紧了：“好，不过回家后再跟我说明。”　　我点点头，我是不会强迫她的，但她不能知道这一切，她不能离开我。　　我们奇迹般地在他刚从烘焙坊出来，绕进服装店的时候离开了镇子，他会知道有那么一个戴面具的男人，他会知道的。　　回家路上，静默无声。到家之后，我解下车具，叫克莉丝汀进屋。　　“不，”她坚定地说，“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然后我再进去。”　　“进去就是了——”　　“发生了什么？”她撑着腰，又一次询问。　　“真的没事，亲爱的，请进屋吧。”　　“是劳尔，”她恍然大悟地睁大眼，“你看见他了是不是？这是唯一的解释，你看见劳尔了！”　　“不，没有，是别的人——”　　“又没关系，我可以解释给他听——”　　“不是子爵！”我大声说，“是……我在杂耍团认识的一个人。”　　她眼睛张了张：“噢……对不起，我……你不会伤害那个人吧？”　　“只要他离开得够及时就不会。”　　“别再杀人了！我嫁的不是杀人犯。”　　“你嫁的确实是杀人犯。”　　“一个懂得悔改的杀人犯！你知道自己铸成大错，你也不会再犯错了，是不是？”　　“为了你，我不会。”　　“很好……”她深呼吸，手垂到身边，“很好，我现在进去啦。”　　她进屋之后，我感觉泪水翻涌上来。要是他把她带走了呢？我除了克莉丝汀，一无所有。她都爱上我了，至少她以为。我所拥有的，从来没有这么多过。他找到我们的那一刻，要是他真的做到了，她就不再属于我。他会带离她。　　——如果把他杀掉，他就办不到了。　　我不能这么做，若是被克莉丝汀发现了，她会讨厌我的。　　——她是不会发现的。　　不能再杀人了！　　我颤颤巍巍走回屋里，克莉丝汀在厨房沏茶，我走向钢琴，指尖触及到冰凉的白键时，颤抖停止了。　　克莉丝汀在厨房呆了好一会儿，走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块小巧的奶油蛋糕，我转过身去看她时，她冲我笑。　　“你在弹什么？”　　“莫扎特。”　　“我就不往下问了，”她温和地打趣，放下蛋糕，“过来坐我身边，好吗？我们可以一起读书，让你思绪跳脱出来。”　　“我还是弹琴好了。”　　“埃里克，我沏了茶，准备了点心，为什么不过来？”　　“我又没叫你沏茶做点心。”　　她看着我，嘴巴张开，鼻子皱了起来。　　“为什么这么凶？”　　“真实想法。”　　“好吧，你的真实想法很伤人。我在试着体贴人还有……试着变得更浪漫一些，可是埃里克，你为什么要伤我的心呢？”　　我伤她心了？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所谓的懊悔情绪，但是我的口舌没办法说出一句道歉的话。我的沉默使她向我走来。　　“怎么了？”她把手放在我肩头，“你怎么对这事这么沮丧？和我待在一起都不能让你忘了吗？”　　“忘不了。”她所触及的地方火一般灼烧。　　“至少，让我帮帮你——”　　“没事，克莉丝汀！”我大喊着站了起来，差点把凳子弄翻。　　她后退了一步，吓了一跳。我的手覆上那片完好的脸颊。　　“或许你需要一点时间独处，”她摩挲着自己的一边手腕，“那我出去吃。”　　“不，你呆在里面。”　　她眼底充满愤怒：“你说什么？”　　“我和你一起读书。”　　她眯起了眼，慢吞吞地问：“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我改变主意了，你没必要出去……你在读什么？”　　“我……”她叹息，“《妇女乐园》，你买给我的，还记得吗？这书很有意思，不过基本在讲女性，所以你可能会不喜欢……”　　“我不介意。”　　“我很喜欢这本书，就我个人而言……”她望了望门，视线又回到我身上，“讲的都是劳动阶级的妇女，我能理解她们，就算是发生在20年前。”　　“要不要我读给你听？”　　“好啊，你的声音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不过，也许你更适合读写女性角色的文字。”　　“也许吧……我来倒点茶，好让你冷静一下，这样就不会又大吼大叫了。”　　我的目光黯淡下来：“我不是有意要吼你的。”　　“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是有意的。”　　她示意我坐到沙发上，然后弯着腰，越过咖啡桌递给我一块餐巾纸托着的蛋糕。　　“尝一块，我从来没做过蛋糕。”　　我尝了一口，有点硬，味道还可以，也许过甜了。　　“怎么样？”　　“好吃。”　　“真的？你喜欢？”　　我不是说过了嘛——　　“喜欢，味道很不错。”　　“你太好了……现在读书吧？”　　“好。”　　我读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差不多让我忘了附近还有子爵的存在，读书给她听是一件很妙的事，主要是因为这段时间她倚在我肩膀，还嘴硬说是想在听我读的同时看书上的字。她离得那么近，近到我能闻见从她手腕和别的部位散发出来的花香调香味。　　在某一时刻，她叫我取下固定发髻的发卡，说卡着太难受了。我照做了，那时她躺在我的大腿上，我取下镶有小珠子的金属发卡，鬈发倾泻而下，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赞美那头棕色秀发，看着令人入迷，她披散下的头发柔软而有光泽。　　我的视线模糊了，我在哭，仅仅是这样，我就开始哭了，猝不及防。眼泪从何而来，我也不知道，但是突然之间，我被克莉丝汀抱住，被她安抚。她把我抱在她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手伸进我稀疏的发间。　　“怎么啦？”她轻轻地问着，我眼里的泪水开始止住，“回到家之后你就一直很焦虑，我很担心你。”　　——我不能失去你……我多想这么说，但就是说不出口。——我不能忍受失去你……　　我感觉到她在吻我的前额，那触感让我为之一颤。　　“你不应该把事情憋在心里，那不好。”　　“我爱你。”这是我唯一能说出来的话。　　“我也爱你……”　　克莉丝汀　　夜里我宽衣睡觉，思考着早些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埃里克在对我撒谎吗？为什么叫我把头转过去？只可能是有人会认出我。为什么一个来自杂耍团的人会先认出我，再认出埃里克？　　必须是劳尔。埃里克在撒谎。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这一想法又深深地划下一道口子。他又撒谎了。是啊，他竭力想挽留我，但他就不知道我是不会和劳尔远走高飞的吗？他一点都不相信我吗？他是如何存在于一个不相信我对他深深的爱与同情的世界里，并为此饱受摧残的？　　我决定晚上偷偷溜出去，带着榛宝去镇上。埃里克谱曲会熬夜到很晚，在午夜时分会很快睡去。我还要再等一个小时才敢溜到楼下，我穿着一件斗篷，门开时吱呀作响，我怕他会听到这声噪音。　　楼上传来动静，一阵震颤感击穿我的身子。　　我关上了前门，楼梯上的一扇门立马就打开了，接着埃里克跑下楼来，我本打算解下斗篷，但是没时间了。　　他迷茫地盯着我，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受伤。　　“你要去哪儿？”　　“找出真相。”我反驳道，决心坚定。　　“别在这个点儿吧，我已经告诉过你真相了。”　　“那为什么我也要把头转过去，搞得像是你看到的那个人会认出我一样？如果不是劳尔，还能是谁？”　　“你很漂亮，我不想让那个男人盯完你之后，发现我。”　　“只有你觉得我漂亮罢了……我不相信你，让我自己去找真相。”　　“现在独自出去太晚了，等到早上吧。”　　“要是你绝望透顶的话，到了早上你又会把我当囚犯，不是吗？不过，我知道是劳尔……你觉得我会跟他跑？抛下我爱着的丈夫不管？你真的觉得我会离开你？你把我想得有多残忍啊？”　　“不是子爵！回去睡觉。”　　“不……你骗我，”我痛苦地颤抖，“你又骗我！你骗自己的妻子？对你爱的女人，你要用谎言填充她的头脑吗？这一次告诉我真相吧，否则我就走，因为我嫁给了一个不肯给予我诚实的男人！你在镇子里看见了谁？”　　他想着，时间变得非常沉重，他在思考选择，那双眼动摇我的心，我怜悯他还在害怕我会离开他。　　“是子爵。”他的声音颤抖，低声说，“我早该想到你那么聪明，会推断出来的。”　　我摇摇头，对他的辜负感到眩晕：“你怎么能这样？”　　“你说过要是告诉你事实你就不会走，”他绝望地说，“你现在不能走。”　　“我永远也不会走，我可是你妻子！”　　我冲上楼梯回到房间狠狠把门关上，哭成了个泪人，头埋在裙子里抽噎。他当真以为我要离开他，竟敢公然撒谎。　　后续几个小时内，房子里充满了埃里克的乐声，然后突然停下，他的脚步声顺着楼梯传上来，直到我门前，他敲了敲门。　　“克莉丝汀？”　　我抓紧手臂，紧紧交叉，他把门推开一条缝。　　“原谅我，”他轻声说，“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会了，原谅我。”　　“你早该告诉我的。”他走进来，我如是说。　　“怎么可能呢？”　　“因为你爱我啊。”　　“我爱你，所以我无法忍受想到你回去找他——”　　“在结婚状态下去找另一个男人？”我反驳，“你一定没怎么站在我的角度考虑。”　　“我考虑到你的方方面面！”他断然，“这就是你离开我的理由！我是个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要爱我？你看不见我的模样吗？到这来是你错误的决定，你看见他的时候，你就会意识到这个错误，然后跑走！你是我的全部，除你之外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我从未品尝过爱情的滋味，现在我懂了，我不能重新回到没有爱的黑暗里。我也怕黑暗，克莉丝汀，我害怕无人相伴的孤寂。我从未拥有过谁！那些唯一给过我些微爱意的人已经死了，其他人根本不管我死活。而你在乎，至少假装在乎，如果你真的是假装，就让我活在这份谎言里吧！之前我可能会放你走，而现在你让我看见世界多么美好，我是没办法再回到以前的生活里去了，可现在……你一定会离开我的……一定会……”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我不会离开你……可你也不能骗我。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只有当我的安全受到威胁时才会心生逃意，现在我再也不会担心自己的安全了……我爱你，真的爱你……证明给你看。”　　“证明？”他轻语。　　我的手覆上他脸上的畸形部位：“我去去就回，明天一早，我就去见他，跟他解释，然后回家。”　　“他不会让你走的。”　　“他尊重我的选择。”　　“如果他觉得你疯了，就不会。”　　我的目光黯淡下来：“你说得对……不过我一定要跟他说清楚，否则他会一直找下去，他得知道。”　　“他想要我死。”　　“我确信我和他讲的清楚，他也觉得你要他死，别忘了这一点……让我试试吧，相信我。”　　我和他额头相抵，他的视线落到地板上，于是我吻了吻我们交握的手，把他视线带回我脸上。　　“明天……早上……”他语气痛苦。　　他转身回房，我也跟了上去，他没有让我回去，于是我钻进了他的床。　　我环抱住他，他立刻回应了，紧紧抱住我，仿佛我会消失一般，我望着天花板。　　——为什么劳尔不肯相信我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