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才能到?”我一边说着,一边和埃里克登上驿站马车。 “三天能到圣康坦。”我的天使回复道,在其他人也进入马车的时候,声音便更轻了。 他戴了一张与皮肤颜色几乎一致的全脸面具,但是还要暗一些。我们的说辞是他的脸被严重烧毁,我们要在婚礼前去拜访他的家人。我不知道这说不说的过去,而他看起来却十分自信。 “圣康坦在哪?” “大概是从这到比利时路程的四分之三,我们一到那儿我就要买好车马,这样我们就能去我们的家了。”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们的家”,来确认这是真的。 整个旅途中,我们都非常拘谨,在车停的时候都不能吃太多东西,我都记不清三天来我吃了些什么,只记得我大多数时候想马上回劳尔身边,虽然我知道不可能,更甚,不应该。 我们在小旅馆过夜,分开住,埃里克每天早上都早早地给我端来早饭,坐在我的床沿,像是试着确认这就是现实,他一度说他觉得自己死掉了,不知怎么地去了天堂。我听了这话小声笑了出来,而他,面具下挂着柔和的微笑。 但他还不是一个全新的,完美的人。其他人在的时候他紧抓我不松手,当我和其他男人对视的时候他会变得愤怒,他还似乎很喜欢指点我的说和做。他经常说给我买好看的东西,裙子之类的,就像孩子对待洋娃娃一样。而且他的婚姻观令人费解,尤其是和我的比起来。婚姻对我来说就意味着陪伴,意味着一个值得信赖和爱的人。对他来说,仿佛意味着照顾我,即便如此,他似乎觉得爱着我,为我演奏,给我买礼物与花的这些方式更加令他满足。这并不坏,但我害怕他不再把我当成人类看:而是当成天使或玩偶。 只有到了第四天,我们进入了他买的马车之后,我才下定决心,不能任由他随时都在别的男人无意间瞥到我时,紧抓住我的手臂或手。一天,别的人视线在我身上游移的时间超出了他的规定,我终于愤怒到敢直面他了。 “我知道你想我成为你一个人的,”马车在泥土路上骨碌碌前进的时候,我如是说,“但是我可以看任何我想看的人。” “当然了,怎么会不行呢?”他一边掌控缰绳,一边回答。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看着一个男人,你就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管我管得太紧了。” “从来没有人属于我,克莉丝汀,我以为你能理解我如此喜欢攫取你视线的原因,尽管我戴了面具之后,都没有什么值得看的。” “我讨厌这面具。” “人人都宁愿喜欢它。” “别人是在恭维。” 他无声地笑了笑:“我尽我所能去设计这面具,可恭维一张脸并不能让它好看起来……你想不想在后面躺下,打个盹?” “路太坑洼了。” “这儿有条毯子,我买的。” “我没事,谢谢。” “好吧。” 我们一度静默而坐,唯一的声音就是棕色骏马的蹄声和轮子在土路和石子路上的骨碌声,接着我轻声问:“婚礼什么时候?” “我们到镇上的时候。” “但我现在穿的是蓝色衣服。” “几十年前这样穿是可以被接受的。” “但……” “亲爱的,你看起来可爱极了,我不介意。” “我介意。” “呃,我买的婚纱丢了,没有什么能补救的了。” 我叹了口气:“对不起——” “别对不起了,你是不该留着它。” “劳尔倔的很。” “别提他名字。”他口气坚定。 我眨了眨眼,感到震惊:“你说什么?” “一个丈夫叫他的妻子不要提旧情人,这种要求很难做到吗?” “不……不难,可是……” “看来你明白。” 我张开嘴想辩驳什么,又闭上了,选择咽下我的轻蔑之词,这是个合理的要求。 可是劳尔在我心中占了大半分量… 我们停下好几次,让自己和马匹休息休息,我还给马喂了埃里克买的苹果,这匹马很年轻,鼻子上有白斑,深棕的皮毛光滑无比,他差点把我的手连同苹果一起吃下去,可我还是笑了笑,吻了下它的鼻子。 “它可真乖巧。” “我还不知道你喜欢马呢。” “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养过马……事实上我还是更习惯和牛相处。” “那驯鹿呢?”他故意开玩笑道。 “其实,我只见过几只驯鹿,它们很漂亮就是了,尤其是雄性,脖子上的毛更长,从灰渐变为棕,它们的鹿茸也是毛茸茸的……我从来都被教导不要去摸,因为它们会咬人。” “亲爱的,我见过驯鹿,我之前在俄罗斯住过一段时间。” “噢,那儿好吗?” “如果你不怕冷的话。” 他开始把马系回到车上,然后突然问:“你想养宠物吗?” “想……你之前是不是提到了鸡?” “我提过,但是你不介意杀掉它们吗?” “为什么要介意?我是吃鸡的,不是吗?事实上我在瑞典为一户农民杀过一只,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因为我很好奇。劳尔怕极……”我突然停下,“为什么我不能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提起他?” “因为我说不行。” “可是埃里克……” “上车。” “我不。”我语气坚定,双臂环抱以示强调。 “你再说一遍?” “你不能规定我说什么做什么。” “所以你想折腾我咯?你是来嫁给我,再来谈论那个是我痛苦之源的男人?!” “不……不,我……埃里克!”我大叫,“把我放下,把我放下!” 他把我弄到车上,牢牢地钳制在身边,驱使着马儿前进,而我则扭来扭去: “埃里克,求你了,放开我,放开,你不能让我……” “别再提他了!”他怒发冲冠,可还是放了我,“你答应嫁给我,而不是他。” “但作为朋友……”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誓言?” “我……不太清楚,我从来没参加过法式婚礼。” “你马上就会知道,大约几小时以后,躺到后面睡觉去。” “你为什么不听我说话?” “我在听,去躺着。” 我的下唇颤抖着。我钻进车厢后,把自己裹在斗篷里抽泣。这主意糟透了!他不愿意让我提劳尔的名字,天晓得之后他还会限制我做什么! “你在哭吗?”在我哭了大约十分钟后,他开口问。 “没有。”我吸着鼻子回答。 “我不是成心想让你哭的,你想的话可以坐过来。”他诚恳地说。 “我不是因为这个哭,”我顶嘴,“你在我们家里也会这样定规矩吗?” “我觉得你应该对我有起码的尊重。” “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因为我爱你!”接着他叹了口气,“那不是……噢,请去睡觉吧,你累了。” 我沮丧地叹息,又认为没有什么可对他抱怨的。于是我用毯子裹紧自个儿,擦干眼泪,在马车上的磕磕绊绊中睡着了。 醒来后,太阳要下山了,天空被映照得火红,伴随着一缕缕粉色的云。 “还有多久?”我悄声问。 “你睡了一觉吗?” “睡了。” “很好,大概一个钟头以后……我们先结婚,然后找些下厨用的食物,家里什么都没有,之后再回家。” 我手指搓捻着毯子:“你相信我吗?” “相信你?当然了。”他回答得很快。 他在撒谎。 “有多相信?”我进一步逼问。 “看到了你差不多全身心地忠于誓言,我非常相信你。” “差不多?” “我们还没结婚。” “噢,誓言是什么?你之前提这个的时候表现得很古怪。” “就是简单地发誓:要仰慕,尊敬,服从。” “埃里克,”我小心翼翼地说,“你答应过我,我们俩是伴侣。” “我是答应过……亲爱的,我更中意那种说法。” “但是……好吧,丈夫能拥有妻子的服从之类的东西,但是作为伴侣,我们不会成为那种关系,对吧?” “别担心这么多,”他柔声说,“担心对你来说可不好,我们结婚以后,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的。” “那如果我想要惹麻烦呢?” “你是指没东西吃没衣服穿?” “不是的……” “你想要自由,”他闷闷不乐地说,“你总是这么好奇,亲爱的。你想要自由,站在舞台上唱歌,证明自己,而现在你献身于一位天使,选择依赖他。” “我那时太年轻,差不多一年以前了。” “你现在多大?二十岁?” “二十一。” “你的生日在十月,我没错吧?” “没说错,十月一号。” “那真是个独特的诞生日,大多数人是春天生的。” “你是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开口:“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那你知道自己的年龄吗?” 他耸耸肩,忧郁地说:“我现在一定有四十多岁了,有望不超过更多。” “抱歉,我不……” “我不要你的道歉,”他尖厉地说,然后转身面对着马,“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要你的爱,克莉丝汀。” “如果你爱我的话,你会得到的。” 我靠在他身边,坐在马车前边的条凳上。 “我有什么资格被爱?你看起来很讨厌为你制定的规则,那你也讨厌我吗?” “我不介意的,吻,拥抱,嗯……你可以想叫我什么就叫什么……我想不出别的了。” “我还从没亲过你呢。” “可是在歌剧院地下……” “不,我那时不算亲你。” 我不安地抓紧斗篷边缘:“我不能让你再亲我了……除非你为之前的事道歉。” “道歉?” “你抓我,还吼我。” 他无言片刻,然后轻声说:“我要求过你,不要提起他。” “你只是告诉过我。” “因为你必须忘记他,否则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幸福。幸福,克莉丝汀,你能不能让我现在高兴一些?只有在之前,我教你唱歌的时候,那才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好的……我会让你高兴起来的,抱歉我让你难过了。” 他迷惑地问:“你怎么能……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你了解我的。” “是,我不是故意想伤害你的。我之前没伤到你,是不是?” “只是吓到我。” “那也很糟糕。” 这差不多就是我想要的道歉了。 “我原谅你了,”我温和地告诉他,“你现在想吻我吗?” 他面对着我,面具下的眼睛充满希冀,片刻犹豫后,他的手抚上我的脸,又很快挪开了。 “还是等到婚礼吧,那时候你会给我一个真正的吻么?” “会的。” “你笑什么?”他疑惑不解。 “我不知道……就是……你说话的方式很……” “你是在嘲笑我从未吻过别人吗?” “不,不是,你说话的方式听起来特别天真。” “让你惊讶了?” “有点儿。” 我们静默片刻,我抬头仰望天空。 “从这里看,天好漂亮,比在城市里看好多了。” “我希望……” “什么?” 他叹息:“我曾想过带你去瑞典,可那路程对我来说太远了,也太冷。” “噢,这想法也很可心啊。” 我的视线转移到天空中,他的视线则落在我身上,我怕了他的眼睛那么久,感觉它们钦慕我就像钦慕一个无价之宝那样。可现在他的眼神如此温柔,如同劳尔吻我之前的眼神…… “亲爱的,你还好吗?”我的眼里涌起泪花,埃里克连忙问我。 “我会没事的,”我一边回答一边用斗篷拭泪,“好的不得了……天空实在是美。” “美到让你哭泣?” 他没有再往我内心深处窥探,因为他早知道我的心思。我后悔离开劳尔,我尝试过把注意力转移到周身的美景,以及余生与音乐相伴,还有给埃里克他从未获得的爱情这些想法上去。 而现在我的心因劳尔而憔悴。 星星出现了,它们就像分散在夜空中的玻璃碎片,明亮而清晰,在我敬畏地吐息之前,完全笼罩着我们。 我们来到一座亮着几盏疏落的煤气灯的小镇,汽灯仍由一个年轻人点亮。 埃里克不满地叹气:“我没想到我们到得这么晚。” “才七点。” 他瞟了瞟自己的表:“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噢,山上的是教堂吗?太可爱了。” 我听不清他的回答,我们驾着疲惫的马儿登上小山,我决定给它起个名字,叫榛宝。把它安顿好后,埃里克扶我下了马车,我们一起进了教堂。 这是一座白色小教堂,有两排座位,只有两扇窗户的玻璃脏脏的,其他的都很干净。有一条在前端绣了基督的挂毯,他正扶着大理石表面的桌子。一位一头银发,胡髭剃净的男人转向我们。 “晚上好,先生小姐,你们今来所为何事?”他亲切地问道。 “我们想要结婚。”埃里克生硬地回复。 我点头以示赞同,尽管胃里开始翻滚。 这位主教(我认为他是主教,可不确定)似乎觉得这可行,他开始主持典礼,就算感到虚弱,我也坚持完成了过程。尽管看起来短暂,事实上在结尾的时候,我的眼前冒出许多黑色小点,我觉得自己快要晕厥。 所幸埃里克接住了我,所以我毫发无伤,一会儿就醒来了,我赧然一笑:“我想我是太紧张了。” 我让他吻了我,只是两人嘴唇的短暂相碰,可是既柔和又充满爱意,我便放轻松了不少。 主教祝福了我们,然后我们便离开了。我的胃又开始翻搅,斗篷被我绞在手里,马车驶上了卵石路。 采购了一些必需品后,我们进入浓密的森林,星月的光辉从树叶间洒下,我的心跳因忧惧而加速。 我自己必须相信他,可能我之前没有真正弄懂,但现在我意识到婚姻给予了他完完全全的对我的掌控。是的,他之前也有过,可现在不同了。 他温柔地问我:“睡了吗?” “没。” “你安静极了,一定是累了。” 我理了理腿上的裙子:“现在要做什么?” “随你心意,我想的是我们吃个晚饭然后你就睡觉。” “抱歉。” 他用疑惑的眼光盯着我:“为什么?” “呃……我,”我的双手在腿上拧成一团,来回扭着手指上的戒指。 “为你不爱我而道歉。” “不,不是这个。” “无论你爱不爱我,现在的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高兴,我的克莉丝汀。” 我开始哭了:“我知道,我真的很抱歉。” “怎么了?” 他停下马,我靠近了他,把脸埋进他的外套。他身上的味道和总是穿着昂贵古龙香的劳尔不太像,他没有立刻环抱我,他的手小心翼翼地伸进我的发丝来安抚我,他仅仅是不知所措地坐着,而我揪住他的外套,在他怀里抽泣,接着他迟疑地拍了拍我的头。 “怎么啦?” 我没有解释,突然他又驱马前进并且无视了我。我能看见他面具下方的畸形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睛直视前方,没有与我对视。他知道我在为劳尔落泪。 于是我钻回车后部,自怜地蜷成一团,我只是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我想要嫁给劳尔,被他爱着,但是埃里克想要爱我,他从来没有被爱过,难道我不该给他带去爱情吗?可我怎么能像对商品一样对待爱情呢?这是我的心,不是劳尔或埃里克的,是我的心啊。 而我把它给了一个,再次用时间证明了他的粗心大意的人。 大概过了半小时,埃里克又停下了,我听见他走下马车,他的靴子嘎吱嘎吱地踏过泥地,领着马儿走进了一间饱经风霜的住处。 我的视线落在浓密的森林迷宫上,思索着哪种可能性更高:是他打破自己的承诺呢?还是我能逃走? 他承诺过……他变了……他爱我……我也爱他,可以这么说,我知道我现在也爱。 “亲爱的?”他的手递了过来。 我解开身上的斗篷。 “我发过誓,”他安慰我说,“这就是你怕我的原因吗?” 我点点头,呼吸时瑟瑟发抖:“我会没事的。” 他再度伸出手,我搭着,让他扶我下车。他把马车推到了住所旁和马呆在一起,接着他打开门,做了个让我先进去的姿势。 现在这便是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