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竹林最茂盛处,恰又是能够一眼看见大门院落的地方,曾几何时谢培东就是坐在面前这条石凳上跟何孝钰交代了与方孟敖接头的任务。谢培东走到竹林石径一条石凳前站住了:“一部二十四史真不知从何说起呀。”方孟敖在他背后保持着约两米的距离,也站住了。这句话让他眉头一蹙,眼神又犀利起来。 方孟敖:“您把我带到这里来不是也要说什么历史吧?”“还有谁跟你说过历史?”谢培东倏地转过身,直望着他的眼睛。方孟敖忽地预感到困扰自己长达几年,又使自己一向日夜痛苦的谜底正在走近。“我在代表国防部调查组向您调查北平分行的账目。”越是这个时候,方孟敖知道越要沉着,没有回答谢培东的问题,“而不是让您向我说什么历史。” 谢培东:“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后果,都有历史。”方孟敖对视着谢培东的目光,又过去了好几秒钟:“好,我听。”谢培东:“我明确地告诉你,崔中石是中\\共\\党员。方孟敖也是中\\共\\党员。”谢培东不再看方孟敖,抬眼望向了竹林的上方,语调低缓:“崔中石是我1938年在上海发展的中\\共\\党员。”方孟敖眼神中带着震惊和更深的不解。 谢培东:“我是1927年大革命失败时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还有你的姑妈,也是1927年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方孟敖的眼睛有些湿润:“姑妈牺牲了,你就带着木兰来找我爸?”谢培东只眨了眨眼,老泪已干,没有回答。方孟敖:“我记得您当时是说姑妈病死在路上...应该不是病死的,上级派您到我爸身边来的吧?” 谢培东摇了摇头:“当时不是。我们那个地下市委多数人都牺牲了,剩下的走散了。我一时跟组织也失去了联系,才带着木兰来的你家。一年后组织派人来了,传达了上级的指示,让我留在你爸身边,了解国民党内部的经济情况。”一个莫大的希望蓦地涌上方孟敖的心头:“我爸知道您的身份?”谢培东慢慢地让他失望了,他在摇头。 方孟敖还是不甘心:“我爸那么厉害,十多年都不知道您的身份?”谢培东当然理解方孟敖此刻的心情,答道:“中央银行的人是搞经济的,和国民党其他部门搞政治的人还是有所不同的。包括你爸,都不想太掺和国民党的政治,可经济和政治从来就分不开。好在中间经历了八年抗战,国共合作,我的工作更多是配合你爸为抗战筹款。 谢培东停顿一下,继续说:“到国民党发动内战,我和崔中石同志才真正开始秘密工作,从他们的经济了解他们的政治、军事。这期间更多的工作是崔中石同志在做,他在前面替我挡着,我在背后替他把着。唉,最后怀疑还是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方孟敖问:“崔叔是奉你的指示到航校来发展我?”谢培东回答:“是。” 方孟敖继续问:“利用孟韦对我的感情,你们俩商量,每次都让孟韦叫崔叔到航校来看我?”谢培东回答:“是。”“那孟孟的作用是什么呢?”方孟敖问,“为什么你们会同意让她和崔叔一起去看我?”谢培东沉默几秒:“是你爸让孟熙去的,他希望自己的小女儿每年都能见到大哥。至于其他的事,孟熙一概不知。” “我明白了,我爸因此不会怀疑您。为了使你不暴露,这样说吧,是为了使组织不暴露,你们最后又决定让崔叔去牺牲!”方孟敖语气严厉。谢培东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方孟敖不再看谢培东,只望着地面:“可崔叔是你看着死的!他从被抓到被杀,你和我爸都知道,而且你们都去过警察局。你们一离开,崔叔就被杀了。” 方孟敖有些哽咽,问:“我想知道实情,到底是你们没有办法救他,还是你们做了决定要让他去死?”谢培东回答:“都不是。组织拟定了详细的救援方案,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通过我劝你爸出面去救崔中石。那天你在家,你应该明白,你爸去警察局是真心想救崔中石,为了你,为了孟韦,为了孟熙,他也要救崔中石。” 方孟敖问:“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谢培东微微摇头:“你爸一手拿着钱,一手拿住徐铁英的把柄跟他谈判,徐铁英已经答应了你爸,暂时不杀崔中石同志。可中石同志最后还是被他们杀害了...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这几天你一直在追究,应该比我要清楚些。这也正是组织上想要了解的情况。” 方孟敖闭上了眼睛,微风又起了,竹叶沙沙。他眼里没有出现天空,却隐约听见洋楼里传来的钢琴声,是巴赫&古诺的《圣母颂》,是父亲那天从警察局回来心力交瘁勉为其难的弹奏。眼睛猛地睁开,只有微风竹叶的沙沙声扑面而来。“他现在在哪里?”方孟敖问,谢培东回答:“在何副校长家里。你若要去,把孟熙也带去吧,别让她一个人在家。” 方孟敖望向洋楼,“姑爹,你觉得孟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谢培东长叹一口气,“她很单纯也很复杂。”“你知道她昨天和我谈了些什么?”方孟敖说,“她说,她再也不会劝我和爸和好,她让我去做我和崔叔认为对的事。”谢培东:“她不应该将自己牵扯进这件事来。”方孟敖:“她从来就没有让自己牵扯进来,我不会带她去何家。继续谈吧。” 有些头晕,是又犯了贫血,方孟孟从床上起来,走到小厅,四处寻觅着食物,居然一个都没有,又不能出去,忍,只能忍。她看向竹林,方孟敖和谢培东还在谈些什么,却看见方孟敖面色不快,急急地走出竹林,居然是向大门走去。谢培东疾步跟在后面,院子里只剩下陈长武和郭晋阳,而后三人又返回洋楼,接着就是她能听到的上楼和开关办公室门的声音。 方孟孟有些犹豫,但还是轻轻地打开房门,从侧边的楼梯下去,直接到了厨房,这样子就不会打扰到办公室里的所有人。蔡妈、王妈都不在,方孟孟也不好去找,厨房里还有些昨天剩下的面包片,略微发硬,还好有茶也有热水。比起现在北平的其他人,她这一顿早餐,也可以算得上是奢侈,便静静地坐在圆桌上吃起来。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孟孟认出那是方孟韦的警靴声,然后就是上楼,办公室的门啪地一声被推开。紧接着就是方孟韦生气的声音:“谁给你们的权力,来查我的家?!”这个家待得让人感觉太过压抑,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的电话声更让人觉得刺耳,方孟孟将手中的面包片急急吃完,她要走,她再也不能待在这里。 是曾可达的电话,方孟韦:“曾可达!你有父亲吗?你有母亲吗?有没有兄弟姐妹?先回答我这几个问题,再跟我说下面的话!”方孟韦几乎是喊向话筒,语气中带着生气和责问。方孟孟走到厨房门口,而后又退了回去。办公室是不让她和木兰进去的,甚至都不许站在门外,唯恐她们听到办公室里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