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方孟孟看向窗外,又看看床头柜上放着的小钟,不偏不倚早上五点,定定神,从床上起来。昨晚虽是方孟敖送她回来,却仍旧没有进家,即使家里面只有方孟韦和谢培东两人。方孟孟没有去问原因,一个人走回家,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方孟韦。两人相视一笑,方孟韦看着她依旧红肿的眼,没有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要她早睡。 早睡就意味着早起,方孟孟站在房间内的盥洗室,看着镜子当中的自己。眼睛有些肿,可以看出来昨天哭过,将手帕浸在热水中,敷一敷会好一些。家里面没人,方孟孟却听见了皮鞋的声音,踩在客厅的地砖上,一步一步,让人不由得感到揪心。而后听到的是方孟敖的声音:“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需要调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方步亭。” 谢培东:“我代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接受国防部调查组的一切调查。”怪不得昨天晚上方孟敖不跟她回家,方孟孟心中不是滋味,大脑却是一片空白,所有她想对方孟敖说的话,昨天就已经说了。从热水里拿出手帕,敷在眼上,接下来她应该去哪儿,是和敬公主府,是燕京大学,是何家还是去看看崔婶和孩子们。 “您代表不了北平分行。”方孟敖望着这个家里自己唯一尊敬的长辈,喉结动了一下,咽下了那份难受,“您也不需要代表北平分行。打电话,请你们行长回来吧。”谢培东目光忧郁地望着方孟敖有好几秒钟,才答道:“我也不知道行长现在在那里。”方孟敖问:“把账撂给你,就躲出去了?” 谢培东知道昨天方孟敖见了方孟孟,缓缓回答:“没有什么可躲的。昨晚行长和夫人带着东西去看崔副主任的家人了。”“查账吧!”方孟敖说,而后就是皮鞋走在楼梯上的声音,目的地是行长办公室。听见办公室门闭上的声音,方孟孟才从盥洗室里走出来,这个时间去哪里都是不合适的,她只能在房间等,等方孟敖从家走。 “姑爹,木兰也不在家吗?”谢培东正从靠墙的大铁皮柜里从容地端出另一摞账册,这一问却使他一怔,转过了头。方孟敖依然站在大办公桌边翻看账册,并未抬头。“两天了,跟我吵了嘴,搬到孝钰家去了。”谢培东端着账册走向办公桌,“时局变了,我们这些人都不会做父亲了。”方孟敖抬起了头,望着这位身为北平分行襄理的姑爹。 “是不配。”方孟敖又低头看账册,“配做父亲的人已经死了。您刚才说你们昨晚去看了崔副主任的家人,你们怎么说的?”谢培东缓缓说:“告诉他们,崔副主任去美国了。”“无耻!”随着啪的一声,是方孟敖将一本账本狠狠摔在桌上的声音,“你们是从此都不打算让孟孟去崔家,还是让她也跟着你们满嘴谎话。” “和孟熙无关。”谢培东说,“她不是你,没那么多多余的情绪。”“北平分行的行长和襄理,是要把自己所有的孩子都赶走,还要再去祸害别人家的孩子吗?!”方孟敖说。谢培东将那口涌上来的酸水咽了下去,依旧平静地说:“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崔副主任留下的每一笔账。”方孟敖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他不应该对谢培东发火。 方孟敖:“我不要你回答。打电话,把你们行长叫回来,让他回答。”“孟敖。”谢培东不再叫他方大队长,“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何况很多事你并不知道内情。这件事他们实在不应该叫儿子来逼自己的父亲。”“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方孟敖丝毫不为所动,“打电话,叫方步亭行长立刻回来,接受调查。” 谢培东望了望墙上的钟,又望向方孟敖:“给我半个小时,容我先向你介绍一下大致情况,行长回来你也好知道怎样问。”方孟敖沉默了几秒钟,低头望向桌上的账册:“好,给你半个小时。”突然,行长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谢培东一手捧起了电话,一手拉起了线,显然是想走到离方孟敖远一些的地方再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请问哪位?” 张月印紧贴着话筒,斟酌着词句,明确地向谢培东传达指示:“我们是中国银行北平分理处,董事会昨夜得到的消息,南京方面在查一笔呆账,是一笔用古诗做代号的呆账,我们必须立刻明白这是一笔什么呆账,然后立刻报告总行。请谢襄理立刻跟南京方面派来的那个人联系,请你向他问一问知不知道南京方面是怎样处理这笔呆账的,由谁来处理。” 张月印继续说:“并请你将关于他个人以前那些账的来龙去脉对他说清楚,说彻底,不要再有任何隐瞒。要让他相信,关于他的账我们都承认。请他明白,账要还,所有的账都要还,现在是该向那些人算总账的时候了。谢襄理,不知道我将董事会的意见传达得准确不准确。”“很准确。”谢培东回答这三个字时声调十分果断,十分清晰。 谢培东对着话筒继续清晰地说道:“南京方面派来的那个人就在我身边,现在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整栋楼也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请问还有什么要求,需要我向他了解。”张月印神情更凝肃了:“很好。让他相信你,相信我们。再请他将最近南京方面交给他的任务给我们露个底。今天上午我们必须向总行报告。” 方孟敖看着谢培东放下了电话,又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了南面的阳台。谢培东的背影在阳台上站了足足有一分钟。等他转身再向办公桌走来,方孟敖发现,那双望着自己的目光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谢培东:“方大队长,你要查的账,这个办公室里没有。我带你去,所有的账我都会明白告诉你。”方孟敖:“去哪里?”谢培东:“院子里,那片竹林。” 是办公室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方孟孟从窗子里看到谢培东和方孟敖走向竹林,她仍旧不能出房间,关窗锁门又躺回床上,拿起床头的书。方孟敖在查北平分行的账,他和谢培东在说些什么,要说些什么,方孟孟都不想知道,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想听到。“妈妈,如果是你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办?”方孟孟喃喃自语。 她手上拿着的是《世说新语》,翻开的是谢安的一章。方孟孟不由自主地想到方步亭问她的话,‘孟孟,你说爸爸...是贼吗?’,忽地合上书,“妈妈,要是当初活下来的人,是你就好了。”方孟孟长叹一口气,“妈妈,给我拖个梦吧,我该怎么做?崔叔,给大哥拖个梦吧,您是那样善良敦厚的人,让他别再拿着枪错指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