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熄灯时间是十点半,等躲过十点四十的宿管查房,寝室里陆续亮起了小灯。路满她们寝室每个人都报名了学科竞赛,只是除了她和周潭,其他人报的都是不同科目。 她拿出秦榛的试卷,跟秦榛性子不同,他的字迹清隽有力,一笔一划却又不失纵意,让人看了很舒服。 秦榛的解题过程依旧简单明了,相比起来自己的步骤,反而显得过于繁琐,而且花费时间巨大。 路满边看边抄,几题写下来,她便熟悉了秦榛写这类题目时固有的思路。 寝室长和小王又开始说悄悄话,她们的声音算不上有多响,可偏偏每次都能让人把内容听得一清二楚。其实挺烦人的,就像题目解到一半,两只大蚊子在耳边嗡嗡嗡直叫一般,偏生挥手还赶不走。 但其他室友依旧神情自若地写试卷,路满也不好意思显得自己矫情。 她们俩就像是有讲不完的话题,一天换一个还从不重样。今天正好八卦到班里同学的家庭背景,譬如谁谁谁是单亲家庭,譬如谁谁谁是跟奶奶生活的等等。 这些话题似乎是每个年龄段每个人都喜欢聊的,也许八卦时并非出于恶意,纯粹只是想满足内心那点好奇。可往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路满回想起自己前世有段时间像是怀揣着年少者独有的厌世,脾气差到极致。因着对她爸强烈的抵触,只要一提起这些话题,她准生气,跟只炸毛的狮子一样,逮谁怼谁,久而久之跟自己相处过的人都知道她的禁忌。 所以那些年无论是一起混的朋友还是高中室友,都不敢在有她的场合下讨论这些东西。 可如今在这被白色灯光照亮的被窝里,她看着秦榛行云流水般的字迹,听着寝室长和小王的喃喃细语,心里却莫名地升不起一丝感觉。 不得不承认,她爸在她心里早就被时间抹去了痕迹。如果不是这个夜晚,这个无意的话题,路满都不曾发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想起他了。 她甚至忘了当年对他仇恨的那种感觉,也忘了早些年对他的渴望。路满想原来时间可怕至厮,动辄直接抹擦掉一个人的存在。 她爸妈是在她小学离的婚。 那时候街坊阿姨颇爱嚼舌根,路过她们时总能听说西边某某家的夫妻天天打架,昨天终于离婚了。或是东边某某家男方嫌弃老婆生了两个女儿,明天就要去离婚。 并不是懵懂的年龄,也不是不懂离婚这词真正的意思,只是曾经一度以为这词会离自己很远。 在她印象里陈女士和她爸不吵架不冷战,她爸拥抱她时表情一直都是温柔的,她便以为这样的家庭是无懈可击的。 可是就这么个无懈可击的家庭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陈女士和她爸签下了离婚合同。他们甚至没问她将来要跟谁,因为她爸打想离婚的那一刻起,根本就没想过要她。 路满难过地问陈女士为什么要离婚,陈女士捂着眼睛说因为我们让他不快乐。 看着陈女士俯下身嚎啕大哭的模样,路满便知道她是真的没爸爸了,从此这个家只有她和陈女士了。 陈女士不是个坚强的女人,至少在刚离婚那几年不是。最难过的日子还是靠她小姨接济下来的,直到后来她那小面馆终于有点起色了。 路满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会儿是陈女士起早贪黑满头大汗的模样,一会儿是陈女士站在ICU外哭泣的模样,一会儿是……梦的最后是她爸穿着西装高高举起她的模样,即使看不清他的容颜。 然后她爸松开手,她从高处摔落。 路满不自觉地一抽动,惊吓着醒过来。她直对上小台灯刺眼的灯光,马上又本能地闭上眼。她摸索着关上灯,摸黑把试卷推到床边。寝室里已经没有了灯光,取而代之的是舒缓微弱的呼吸声。 其实她知道陈女士没有和她说真话,她爸和陈女士结婚后没多久就婚内出轨了。他和那个女人还生了个儿子,两方利益权衡之下,她爸最后选择了那个女人。 路满想起那些年她总是不断地告诉自己无论过去多少年,她都不能原谅她爸,她要一直恨着他。可当真过去那么多年后,她竟是一点也不恨她爸了,他仿佛成了她人生的一个路人。 第二天去教室的路上,路满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吓得她赶紧转发几条好运微博。进度条转到一半,不料被老宋逮了个正着,教训了一顿,最后只能乖乖关机上交手机。 进教室时,秦榛难得来了个大早。他打着哈欠,一只眼还牢牢地闭着,另一只眼睡意朦胧地睁成死鱼状,手里的笔却像是动得比脑子还快一般唰唰唰地写字。过了几秒,那只闭着的眼慢慢睁开,另一只欲垂不垂的眼睛猛地盖上。 即便是看过好几次了,路满还是想笑,天知道她第一次看到时水都喷出来了。 按秦榛说法,他这叫迂回式补觉,一只眼休息,一只眼上班。 “小满姐,你可终于来了,我都无聊死了。”秦榛声音慵懒,用笔撑着额头,以防它一个不慎砸在桌上。 路满有些好笑:“您老这是一夜干什么呢?” 秦榛像是补给了一瓶蓝,浑身立马充满了能量。他晃动着笔,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下巴,笑道:“这不是都在想你嘛,想的一夜难眠。谁叫相思最是秦小榛,痴情总为路小满呢。” 路满懒得吐槽他。 秦榛却犹觉不够,他整个人坐上桌子,撑着书堆俯身问道:“小满同志,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路满抬眼瞥了他一眼:“答。” 秦榛哈哈哈笑了几下,翘着嘴角:“小满同志,秦榛同志想知道你数学试卷看得怎样了?” “emmm……”才只看完一页怎么办?好尴尬在线等! 秦榛把刚写完的数学试卷抽出来,塞到路满桌上,骄傲地拍拍路满的肩膀。 “来,这是昨天的试卷,新鲜出炉,保证全对。” “……” 上午的课程结束,路满的眼皮还在时不时跳个不停。 吃完饭,她犹豫几秒,还是没有回去睡觉,直接拐去教室学习。 因着几场考试的迫近,中午在教室的人比以往多了一倍。每个人都像是一根紧绷的弦,全神贯注地在座位上看书。 路满在座位上坐了许久,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她泄气地趴在桌上,用力深吸几口气,闭目思考。微弱的声音在她耳边放大,她听见笔尖滑过纸面的声音,听见衣袖摩擦桌面的声音,还有就是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人或多或少总是迷信的,她心里难免有点害怕。 路满坐直身子,向周潭借了手机,先是打给陈女士,关机。又打给家里,还是没人接。 周潭接过手机,瞥见路满脸色有些差,关心道:“没事吧?” 路满摇摇头,又问道:“老宋在办公室吗?” 周潭是数学课代表,班里没人比她更了解老宋的去向了。 “在吧,我刚刚去问问题的时候,他还在改作业。” 路满轻声道谢,连忙起身去找老宋要手机。 陈女士午睡时从不关机,她睡眠质量又差,家里电话只要响起,便会醒来。 可是现在…… 她得打电话找她小姨。 路满跟老宋磨了半个多小时的废话,老宋才网开一面勉强把手机暂时还给她。路满赶紧给她小姨打了个电话,意料之外,她小姨手机也关机了。 这是从没遇到过的情况。 老宋见她站在角落一直不说话,问道:“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路满不置可否,想了想,她又说:“老师,我想下午请假回趟家。” 老宋有点不想同意,可看看路满煞白的脸色,只好改口:“行吧,你路上小心点,明天早上不要迟到。” 得到老宋的准许,路满连书包都懒得拿,直接离开了学校。 门口大道的修路即将接近尾声,零零碎碎的石块不见了踪迹,坑洼不平的地面开始变得平坦。过往的车辆又多了起来,飞驰而过时扬起细小的尘沙。 等待的公交车却迟迟不来,路满焦躁地在站台上边走来走去,边继续给陈女士打电话。 等好不容易坐上车到站,已经是近一小时后的事了。 路满抄近道跑回家,却见往日里人来人往的面馆,现在反常地尚未开张。带有些许斑斑锈迹的卷闸门紧紧关闭着,门上贴着一张用黑色记号笔写满字的白纸。 她撕下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