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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舟

作者有话要说:西河郡在大业三年前的名字弄错了,改汾州为晋州。  熬了一天,终于到了与毗沙门相约的日子,郑婷同红笺乘着马车一路从城北赶到了城南,一进到袁氏宅里,郑婷便将红笺甩手丢给了杨二郎,她是出来约会的,灯泡什么的还是不要带了。自己则跟毗沙门两人出了邸店往河边走。    郑婷今日穿了件散点式簇花齐胸绿襦裙,梳着丱发,左右各簪一花钿。毗沙门则穿一件窄袖衫外套雷云团窠纹的半臂襕衣。两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的走着,看着倒也登对。    等出了小巷到了大街上,人来车往,一下子热闹起来。    郑婷看着几步前毗沙门的背影,暗自深吸一口气,上前直接牵住了他的手。    少年一怔,回头看她。    郑婷垂着头,心中打着鼓,“此处人多,我怕万一走散了……”     毗沙门的手掌大她许多,她一下抓了上去,其实只握住了他的四指,他的体温似乎就是比旁人要低些,指尖泛凉,郑婷只觉得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块沁凉的玉石。    话说道后来自己都没了底气,有些悻悻地想要缩回手,毗沙门却轻笑着反而大手一握不仅没让她将手收回,反将她的小手整个包了住。    郑婷蓦地抬头,却见毗沙门早已收回了目光,正看着正前方,嘴边却含着笑意,说道,“既然这样,就不要松手了。”    郑婷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着,也不管是不是自己想多,只重重回握了对方的手,道,“你就不怕我是属螃蟹的,一旦钳住就不撒手了?”    换来的却是毗沙门爽朗的笑声。    郑婷觉得自己是魔怔了,连他的笑声听在耳里也如山间风铃般好听。    今天是三月初二,明日便是上巳节了。    本是祓禊去晦的日子,到了魏晋时期却渐渐成了士族们相聚郊游的节日,王羲之兰亭集序的流觞曲水描述的正是上巳节时结水宴饮的场景。至于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也将北方士族的这种习俗带到了江南。    虽还差一天,但永嘉河边此时早有人搭起了棚帐围起了布帏,是用来明天士族贵女春游赏花阻隔外人视线用的。    郑婷作为刺史女儿前几日也接了长史府与司马府几个年龄相仿的贵女的帖子,是邀她明日一同出游作诗的,她全给拒了。带一群小学生去水边春游写作文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毗沙门在河边租了条小渔船,里头只有一个竹篷的舱室,郑婷跳上船打量一番,很是满意,道,“我还以为你会租个大画舫呢。”    毗沙门撩衣而入,笑问,“失望了?”    “是惊喜!”郑婷道,然后左右找了找,“有钓竿吗?”    “放在甲板下面,”毗沙门道,“等到上游囿山前再拿出来垂钓。”    “赞!”    不过虽然是小船,但毗沙门也是雇了专门的舟子在后搦棹,倒不用两人自己划桨。    从城南沿着永嘉江溯流而上,河道渐窄,江水渐深,岸边城郭远去,两岸青山层出,野地绽花草,高树衔嫩枝,正是一年春好、近清明。    郑婷坐在船头甲板处,双脚前伸翘出船外,迎着拂面江风,眯眼惬意道,“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毗沙门倚靠在她身后船栏处,闻言笑道,“倒是作得好诗,有隐士风。”    郑婷回头看他,笑道,“诗不是作的,是窃的。不过此诗应景又抒我胸臆,我喜欢。”    毗沙门收了笑道,“三娘这是不慕富贵,不附帝业了。”    “富贵我还是慕的。毕竟有钱走天下,没钱家里宅。我这人还是很贪财的。”郑婷道,“看来下次再念这诗,得把最后几句给改了。用斜阳走马代了陋巷箪瓢。”    毗沙门道,“原来三娘是意在江湖。”    郑婷却看向毗沙门的眼睛问道,“河山壮丽,难道皮大哥不想去走走吗?”    毗沙门笑道,“比起三娘,我可已经走过许多地方了。”    郑婷将伸在舟外的脚收了回来,转身对着毗沙门盘膝而坐道,“那我可要皮大哥给我好好讲讲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绮丽景观了。”    毗沙门笑道,“那三娘可要听好了。”    毗沙门出生在谯州临涣县,也就是现在的安徽省北部,后来随父之官回了关中,八岁之后就一直生活在岐山县,十五岁时东出关中,游历了河东之地,往北曾经过晋州并州,到过雁门,往东则过相州洺州,直至沧州。    郑婷听得津津有味,然后问道,“那你除了五岁前在临涣,之后就一直没有来过山东河南咯?”她说的山东河南是指崤山以东黄河以南的地方。    毗沙门笑道,“对,这还是第一次来江南。”    郑婷双手扶在膝头,下颌靠在手背,仰头问他,“觉得江南怎么样?美吗?”    毗沙门笑道,“川泽膏腴,钟林毓秀。”    郑婷冲他眨眼道,“前个我知道是夸山水的,那后个是什么?夸人吗?”    毗沙门见她一副俏皮样子,凤眼便看着她道,“冰清玉润,人杰地灵。”    郑婷脸上一烫,自船头站起,“我可不是江南人,我祖籍是荥阳的。”    毗沙门笑道,“五姓七望荥阳郑氏,我知道。”    “所以我才不会以为你是在夸我!”郑婷道。    毗沙门笑而转头望向河川,眉目如画,神情翩然。    郑婷有些心动,忙又扯了话题道,“你之前说在岐山县时经常围猎,都是怎么样的?臂鹰走狗,骋马引弓吗?”    毗沙门道:“我不养鹰隼,鸷禽不易驯化,容易伤人。我那二弟倒是爱玩鸟,养过几只。”    “噗!”    “怎么了?”    “没,没什么。”郑婷被他“玩鸟”两字逗乐了,不是她思想污秽,实在是受网络毒害太深,忙捂嘴忍笑,憋了好半天才憋住,“没想到你还有个爱玩鸟的弟弟。”    毗沙门道:“阿娘生了四子,我有三个同胞兄弟,四弟尚年幼,二弟与三弟倒是与你年岁相仿。”    郑婷心道你阿娘可真会生,“那下次见了可得让他们叫我一声阿姊。”其实叫阿嫂就更好了,郑婷不要脸的想。    “三娘是开皇十九年几月生的?”毗沙门问道。    郑婷:“六月,怎么了?”    毗沙门笑道,“那三弟倒是要称你一声阿姊,二弟却长你一岁,你得唤他兄长的。”    郑婷嘟嘴道,“那简单啊,下次你只带三弟四弟来见我不就好了。”她才不叫小屁孩哥哥呢。    毗沙门无奈摇头而笑,想起叔玠与他说的“表妹顽劣”,眼中笑意更甚。    又与她说道关中围猎旧事,“领兵千骑,分为两路,左右各半,与山林旷野间追围猎物。也纵有猎犬:猲獢嗅觉灵敏,百丈外便能知晓猎物方位;细犬行速飞快,可对猎物进行围堵。一日下来,往往能猎得獐鹿狐兔数以百计。”    郑婷道,“你们这哪里是打猎啊!明明就是打仗嘛。”    毗沙门道,“围猎之道与行军布阵本就异曲同工,那三娘以为如何才是打猎?”    “当然是布下陷阱暗套,然后人伏在草丛里等猎物上钩啦,也可以是循着猎物的足迹,一路探过去,趁它休息不防之际,再一击而上。” 郑婷比划道。    毗沙门笑道,“三娘说的那是山野猎户吧。”    “呃……”她说的明明是贝爷好嘛!    毗沙门却道,“古语有言,兵不可废,废则召寇。徐偃王无武招致灭国。今虽天下兴定,但北有突厥西有吐浑,辽东之地也不太平。行猎虽名为玩乐,实则也是为了练兵,不可像一般打猎为生的百姓一样,只是为了获取猎物。”    郑婷一愣,不想他会这么说,心思百转,然后一咬唇,突然向毗沙门探了过去。    毗沙门斜倚着船栏而立,郑婷却是站在船头甲板上的,虽然两人身高差了有两尺,但这一来一去之间,正好抵了她身高上的不足。    毗沙门没有想到她会突然俯身探头过来,刚要做出反应,却听一个温声软语在自己耳边问道,“皮大哥,你是为防外虏呢,还是为了以后反隋啊?”    那一刻,毗沙门看着船旁汩汩而过的永嘉江水,心里竟然滑过将身边的女娃推入这春江冷水中的念头。    郑婷退了回去,看着眼前收了笑意,眼底尽是冰寒的少年,心下惴惴,低唤了声,“皮大哥?”    却听毗沙门道,“三娘,你可知道,有些话是说不得的。”    郑婷看着他,也赌气道,“那皮大哥可晓得,有些心思也是要不得的。”    两人四目相对,争锋相峙,最后还是毗沙门先转开头去,叹息了一声。    郑婷看了眼船尾的舟子,自甲板上下来,走到少年身旁,小手伸出拉住他的大掌,软语道,“皮大哥,你知道我大表哥的身份吧。”    毗沙门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大表哥满怀抱负却因事连坐,才华不得施展,所以是心有不甘的,在国家之事上,看法想法,多少是激进的,你别听他的好不好。”郑婷牵着他的手劝道。    “是你表哥先前跟你表露过?”毗沙门道。    “他虽是我表哥,但他姓王,我姓郑,这种事情,又怎会不瞒着我。”郑婷道。    “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那日大表哥与你烹茶,边上的诗稿被我瞧见了。”郑婷道,“五娘说,你们昨日去城北外求吉问卜了。”    “三娘当真是聪慧,只凭这些就看出来了。”毗沙门道,语气平淡无波,眼神却凉了下去,“这事三娘没和其他人说过吧。”    郑婷一怔,抓着少年的手也是一紧,随即微微颤抖了起来。    “三娘这是又猜到什么了?”毗沙门说道,在她身边蹲下,伸手抚开她额前的刘海,那是她先前坠马的伤处,虽然已经结了痂,可伤口恐怖,边上嫩肉张紧。    毗沙门有些疼惜地看着那处伤口,继续道,“先生曾与我说你顽劣,我原也当真了。如今看来,先生竟是没有真正看懂三娘的。三娘心思巧慧,言容早茂,哪里有顽劣之象。”     郑婷听着他似带着惋惜的话,将原先不住颤抖的手猛然用力握紧。    “你以为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防备我的吗?”郑婷抿着唇道,目光却渐渐坚定,“皮大哥,我心悦你!”    毗沙门虽知道这女娃对自己有意,可当郑婷真这么说出来,内心也着实吃一惊,却听郑婷似是赌气道,“这事我虽看出来了,却没跟一个人说过,皮大哥尽管放心好了。反正我前些日子就坠过马,阎王那早就记了名的,今日要是再落了水,他保管直接收了我。”    话是这么说,可是不是就难讲了,郑婷原是南方某水镇的人,小学时就会游泳了,要是毗沙门真把她丢水里,江水冷是冷了点,淹死倒是没可能的。    毗沙门眼神晃动,动了动喉结,终于还是将手从郑婷额上移开,侧身站了起来。    只见不远处的岸边囿山渐进,山壁高耸,林木葱茏,一片清脆碧意,而他的心间却一片紊乱,说不出的烦躁。    舟子将船泊到了岸旁,对两人道,“郎君娘子囿山到了。”    “阿翁,我看岸边桃林的桃子结的正好,有些馋了。”郑婷取出自己的钱袋,从里头拿了十枚五铢钱递于船家,“能烦你过去问附近村人买几个来吗?”    这年头肉价贵,个大肉多的炊饼都只要一文钱,更何况两三个春桃。    舟子连声应好,上了岸将船系在了一旁的大石上,便往百米开外的村子去了。    待舟子走的远了,毗沙门看着她道,“三娘想同我说什么。”    郑婷却弯身进了舱里,坐在简陋的木案边,道,“皮大哥,你信不信隋朝的国运没几年了。”    毗沙门本以为她会继续劝自己放下心中抱负,不想她出口居然是诅咒隋亡,便俯身进了舱内,坐于案旁,“三娘先前还曾劝我,如今却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郑婷却先问道,“那你先告诉我,昨日去城北外占卜,那方士怎么说?”    毗沙门略一皱眉,只道,“安道人说事有凶险。”    郑婷却笑了,“那他最后是不是又说必有大成?”    毗沙门道,“五娘与你说了?”    “没有。”郑婷道,“算命嘛,十千九响,十隆十成。他不先吓吓你,又怎么能让你害怕,他最后不捧着你,又怎么能让你掏钱?”    毗沙门道,“三娘是说安道人是江湖骗子。”    郑婷道,“是不是骗子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高人就对了。他讹你银钱,你该叫人将他胖揍一顿!”    毗沙门:“括苍县每日前去问卜者百人,昨日有数人在我们前面,安道人却能将人来意一语道出。”    “这很难吗?”郑婷道,“父问子为子贵,子问父为父忧;妻问夫,或凭夫贵,或有七愁;夫问妻,非妻有事,子嗣堪愁。穷士问前程,商贾论盈亏;僧道有利欲,庙堂少廉循。聪明子常家寒,百拙夫财有多;斗狠者多横死,怯弱者必受欺。治世重文士,乱世发草莽。说来说去,占的是卜卦,算的是人心。”    毗沙门沉了一会儿,道,“三娘懂的倒多。”    郑婷忙道,“只是听阿耶说起过,有心便记下了。”    不等他再说,郑婷又道,“你觉得那安道人厉害,但他是不是没同你说隋兴几载,亡于几世啊?依我看,他不是不敢,而是不知。”    毗沙门盯着郑婷道,“三娘既是这么说,那三娘是知道了?”    郑婷从袖中抽出一卷麻纸平铺于案上,抬手取下一边钿钗,笑道,“皮大哥要不要我替你占卜一卦,定胜过那方士百倍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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