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婷醒来就见一群人正围着自己嘤嘤哭泣,当首一个梳双髻的小姑娘居然还伏在她身上痛哭流涕,郑婷下意识就伸手想推开那人,然后楞住了。 她看着自己伸在当空的手,有些不敢置信。 将手掌反复看了好几眼,待看清那是一双稚嫩的孩童小手时,眉头深蹙。 “娘子醒了!”边上有个婢子看到她的动作惊呼道。 被她这一呼,几乎是瞬间,屋中人的目光就全锁在了她的身上。 伏在她身上痛哭的小姑娘抬起头来,满是泪痕的脸上先是一惊,随即狂喜,握住她的手道,“娘子你醒了,你可算是醒了,你若是再不醒,红笺就触柱陪你!” 她的手又湿又热,被这样的手裹着不太舒服。 郑婷想抽回手,奈何力气太小,蚍蜉撼树。 “这是……”本是想问这是哪里,你又是何人,可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嘴唇干裂,嗓子嘶哑,出口的字全是破音。 “你坠马昏了三日,大夫说你要死了。”一旁一个高髻云鬓施粉涂红的女子清冷说道,她穿一件对襟高腰襦裙,披帔帛,似乎从很早起就站在榻旁看着她。 “杨姨娘,我家娘子好不容易醒了,你又何必提死字?”双髻的小姑娘气愤道。 杨氏则是居高看了她一眼,然后吩咐左右道,“雀舒,你速去后院将朱大夫请来;雁行,你差人往天台方向去,告诉使君三娘醒了;莺鸣,你去厨房将肉粥取来。” 三个婢子鱼贯而出,房中顿时空畅不少。 杨氏又径自从案上取了水壶,倒了一碗清水,执碗到了榻前。 “红笺,扶你家娘子起来。”杨氏命令道。 双髻的婢子皱紧眉头,终于还是妥协地将榻前的位置让出,只将郑婷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杨氏拿勺自碗中舀了一勺水,递到郑婷嘴边,声音缓和不少,“喝吧。” 郑婷喉咙干渴,便依着勺子喝了一口,却只觉得这点水根本难以解渴。 却见杨氏仍不紧不慢地又复舀了一勺,小心喂着。 便小意看了边上双髻婢子一眼。 红笺见了,忙道,“姨娘让婢子来吧。” 杨氏侧眼看她,哼了一声,将水碗递了过去。 郑婷心中大喜,却听杨氏道,“一口一口地喂。她现在不宜快饮。” “是……”红笺本来想直接拿碗让郑婷喝的,这下只得也拿了勺子一勺勺喂了起来。 终于喝完了一碗水,郑婷觉得自己好了许多。 趁着喝水的功夫,她静静打量过这里的人物:木制的房屋,石制的瑞兽灯台,木打的箱柜台案,铜磨的镜鉴,连这里的人都穿着魏晋南北隋唐五代时候的襦裙服饰。 郑婷在方才看到自己的手时,就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她的病是救不活的,只是拖几天的问题。所以平时也不是没有预想过死的问题,但那时她以为死不过就是一睡不醒的事情,像现在这样进入到另一个身体里再活过来,是她不曾想过的。 听杨氏的话,原主是坠马昏迷将死,自己能醒过来,可能也是借尸还魂了。 对于能重活一遍,不管是转世投胎,还是灵魂穿越,她心里是欣喜的,至少上辈子她没有活好,也没有够。这辈子她想好好享受生活。 ———————————————————————————————————— 雀舒去后院叫朱大夫的时候,朱柳青正在收拾医箱药草,听到消息时手一抖,一布包的针灸就落在了地上。 朱家在松阳县世代为医,朱柳青更是继承祖上衣钵悬壶济世,四十来岁医术就很是了得,一般头疼脑热他基本药到病除,人送外号“赛华佗”,在整个括州都极有名气。 只是三天前他正在给人诊脉,一个胡装女娃娃骑着马就冲进了他的医馆,扬鞭一指问了句“谁是朱大夫?” 众人纷纷就把脸转向了他。 哎呀,冤孽啊冤孽。 他当时心里那个恨啊。 果然女娃娃一句“朱大夫,请跟我去救个人。” 他就被“请”去了隔壁括苍县,还被挟持着带进了刺史府。 在府里,他被人领着穿廊绕庑进了一处松竹院落,屋里榻上躺着个小袖衣小袖裤的七八岁女孩,脑袋上血糊糊的。 婢子说,她家娘子是坠马碰了头。 朱柳青当时就觉得自己要完,神医招牌可能不保了。 他虽是名医,但治治一般跌打损伤还行,这伤了脑子的事,谁会治谁又能治?他又不真华佗。 只能简单清理伤口,做了包扎,其他只能听天命了。 算算日子,到今天也三天了,听说人还没醒呢。 别说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就是一个精壮少年昏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的,也半条腿进土里了。 朱大夫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收拾收拾卷铺盖回松阳县去了。 只是没想到,他前脚刚打算走,后脚婢女来告诉他人醒了。 被风急火燎地催促着又进了松竹院子,等再看到那个伤了头的女孩时,女孩正在小口吃着粥,见他进门,一双乌亮的眼睛就朝他看了过来,目光如炬。 朱柳青被看的心里咯噔一下,待到诊了脉象,心里的疑绪就更翻涌了。 之前给这小娘子诊脉时,脉象无力,气滞血瘀,阳气不畅,而且可能因其生活所限,往日活动不足,脉象中还透出脏腑虚弱、气血虚衰的病症来。 可现在虽脉动仍然无力,但节律均匀,从容和缓,脉象不浮不沉,流利有神。 这变化哪里是人能做到的啊! “大夫,病症如何?”杨氏见他把着腕口三寸处,却久久不说话,便不耐问道。 “小娘子虽然气血仍有不畅,身体疲弱,但已经没有大碍。只需调理数日,便可恢复康健。”朱大夫忙收了手道。 唉,他能怎么说,他也很无奈啊。这脉象前后变化诡异,难道要他说师出反常必有妖,你家娘子可能触邪了吗。 人家是刺史嫡女,他有几个脑袋这么说。 “那还请大夫开几个滋补方子。”杨氏道。 “是是,我这就去。”朱大夫转身要走,却又被杨氏叫住。 “朱大夫。”杨氏道,“西院那边无碍吧?” 西院? 朱大夫一愣,想起当初那个纵马进他医馆,而如今却只能俯躺案榻的胡服女娃,忙道,“虽没有伤筋动骨,但皮肉开绽,也须再将养些时日。我已经开了膏药,只要按时敷用,不会留下疤痕的。” 杨氏点点头道,“这些日子辛苦大夫了。雀舒,替我好好谢大夫。” “是的。”青衣婢子躬身指路道,“朱大夫,请跟我来。” 随雀舒下去,得了赏赐,朱大夫连忙告谢。又细心替使君嫡女开了药方,这才回了后院屋里,直觉得刺史府的诊金难赚。 ———————————————————————————————————— 郑婷喝了肉粥,又让大夫诊了脉,感觉自己已经好多了,手上慢慢有了力劲。 杨氏叫她好生休息,让红笺扶她睡下,可自己却没走,只在窗边大案旁正襟危坐,闭目假寐。 郑婷躺在榻里偷偷打量她,觉得这个女人虽然画着她欣赏无能的浓妆:铅粉敷面,胭脂抹颊,刮了原本的双眉,只用螺黛画了两蹙飞蛾眉。 但即使被这么糟蹋,也还是能看出底子不错,是真心好看。 她五官突出,轮廓分明,颧骨和下颌凸显,脸部线条简明利落,眼睛虽是内双,可眼神凌厉,眼角上挑,加上鼻梁高挺,薄唇如削,是种很犀利很具有攻击性的美,这要是在她的那个时候,估计就是超模高级脸了。 只是这样的女人,是她的姨娘? 郑婷对姨娘有两个理解,一个是母亲的姐妹,另外一个是父亲的妾氏。 只是不知道这个杨姨娘是哪个。 她在心里倒是希望是前者的,这么个长相不流俗,处事有节有理的人,若是后者就可惜了。 可能是郑婷盯着看久了,目光犹如实质,让杨氏突然睁眼朝她扫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各自一愣。 郑婷虽然尴尬,但还是朝她扬了个笑,这才转回脑袋,闭眼睡觉。 杨氏却是看着矮榻方向,表情复杂了起来。 郑婷现在年纪还小,身体又虚弱,闭上眼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是一个时辰后,是杨氏让人将她推醒的。 她一脸迷茫地睁眼,差点又忘了自己在哪。 杨氏却是坐到榻旁,从雀舒手里接过药碗道,“吃药了。” 红笺将她再次扶了起来,劝道,“娘子,良药苦口,这个药是朱神医开的,对调养身体很有好处的。你喝了身子马上就能好的。” 她劝是因为这个药味道不好,她担心自家娘子怕苦不肯喝。 郑婷闻到那冲鼻的药味,就知道这药不容易喝。 杨氏却是舀了一勺,吹凉后直接道,“至少得喝半碗,是我喂你喝,还是让人灌着喝?” 红笺不忿道,“杨姨娘,你何必逼迫娘子。” 杨氏不说话,只是看着郑婷,将药勺抵在了她的唇下。 郑婷低头将药喝了,然后脸都皱缩在了一处。 是不是良药她不知道,但口是真的有够苦的。 杨氏见了,又舀了一勺,吹凉后送了过来,“张嘴。” 这回郑婷却没有乖乖张嘴喝药,她伸手直接将药勺推了开。 杨氏眉梢微挑,刚要说话,就听郑婷道,“我自己来喝吧。” 杨氏勾唇,将碗递给了她,“好,那我看你喝。”却是一定要看她将药喝下去的。 郑婷一手捧碗,一手拿着勺子在汤药里搅拌着,却迟迟不见喝。 杨氏倒是很有耐心地等着。 “娘子,你就趁热再喝几口吧,凉了就更难喝了。”红笺在一旁劝道。 郑婷不理她,自顾搅拌着汤药,直到捧碗的手感到里面的汤药不再烫手,便将勺子从碗里取出,撇干净上头的药汁,抵在唇上试了试温度。 众人正在奇她要做什么,便见她将药勺给了红笺。 “帮我拿着。”郑婷说。 “娘子?”红笺一脸疑惑,然后双目圆睁,“娘子!” 郑婷却是捧起药碗一仰脖颈,将碗中汤药全数喝了下去。 放下碗,郑婷横手擦了擦唇角的药渍,将碗递还杨氏,“喝完了。” 杨氏接过碗,眼中倒是有了笑意,让雁行取来边上的一个四系白瓷罐道,“这是我弘农的伯父拖人带给我的饴糖,听说叫做石密,产自西国,是胡人自西域带来的,你要不要尝尝。” 石蜜?那不就是冰糖吗? 郑婷忙点了点头。 杨氏用小锥将罐里的石密敲下一颗,然后又用竹筷夹了送于郑婷口中,“反正我也不吃,你要是喜欢,就都留给你了。” 虽然不如后世的冰糖纯净,这时石密是一种土黄的晶块,但入口却甜腻入蜜,很快便将口中的药味冲散了。 郑婷忍不住舒缓了眉睫,眯起眼道,“很好吃,我喜欢的,谢了。” 杨氏本一直打量着她,此时却垂了眼睑道,“你居然向我言谢?” 说完却又肃然起身,“雀舒,你留下看着,有什么事派人通禀我。雁行莺鸣,我们回去吧。”领着一种人鱼贯而去。 屋里很快便只剩下红笺、雀舒,以及另外两个服侍的婢子。 这,走那么快…… 郑婷看着门口,心里想着,她不会只是跟自己客气客气,结果自己真不客气,让她损失石密心里不痛快了吧。 应该没这么小气。 红笺却夸赞道,“娘子,真威武。” 郑婷笑了,“我做什么了,哪就威武了。” 红笺道,“娘子你刚刚喝药的样子,可真是威武。” 郑婷刮了刮她的鼻子,但笑不语。 反正药都要喝的,砍头也是死凌迟也是死,为什么不选个受罪少的,引刀成一快呢。 耸了耸肩,让红笺再敲了两颗石密喂她,才将口中药味彻底压下。 ———————————————————————————————————— 杨氏出了松竹庭院,自顾大步向前走着。 雁行快步随了上来,道,“恭喜娘子。” 杨氏的步子一顿,斜眼瞥她,“有什么好恭喜的。” 雁行道,“婢子见三娘她似乎对您放下成见了。” 杨氏道,“哪又如何了?” 雁行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三娘如此,使君想必也能……” “雁行,”杨氏打断她,苦笑道,“你别让我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雁行不敢左右娘子,”雁行马上垂头,却是不平道,“只是替娘子不值!” “值不值是我的事,又何须你来替我想。”杨氏说着,又道,“雁行,你将我房中小柜中的物件,都悉数送去三娘那里吧。” 雁行皱眉道,“娘子一片心血,万一她又让人扔了怎么办。” “我送是我的事,她要扔就有她去吧。”杨氏说着,斜倚在廊门上看着院子景物,似有疲态。 想到去年冬日,远在弘农的伯父差人给她送来了陇西的冬果,她亲手做了热冬果让人送去给三娘。不想她不仅直接倒了,还让人带话回来:“昔日阿娘卧病,姨娘伺疾在侧,常奉汤药,不想数日竟卒。今日姨娘赐冬果,三娘思及亡母,痛不敢食。” 好一句“不想数日竟卒,痛不敢食”,诛人诛心。 从那以后,虽有好的吃食她都会存起来,却再不让人往她那边送了。 “娘子?”雁行小心在旁唤道,“可是累了,是否要回院里?” 杨氏摇了摇头道,“走吧,我们去西院,也不知五娘那丫头现在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