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看到傅轩执那一霎,纪阮只觉得心中翻江倒海一般,渐渐地沉淀下去,汇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不过她并没有顾得上去感慨,因为在冷静下来,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当年傅轩执死前,留下的那句遗言。 “若有来生,绝不会放过你。” 就算她当初并没有想要杀傅轩执,可傅轩执却也算是死在了她手中,如果傅轩执知道她如今芯子已经换了人,只怕就要来清算当年的事情了。 纪阮很清楚傅轩执的能耐,前世若不是她占尽先机,只怕就真要栽在傅轩执手里了。他这个人心机深沉,待人处事皆很有手段,但凡能够抓到机会,他就能做出让你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对于傅轩执的身世,纪阮并不算了解,只是大致问过几句。他家原是金陵的富商,后来卷进一桩案子中,闹得家破人亡,傅轩执被充作贱奴入宫当了宦官。 至于那桩案子是什么,如今已经不重要了,想来傅轩执重活之后,便想办法让自家避开了那桩祸事,正如她现下想要帮着阿姐躲开南宁侯府一般。在宫中沉浮十几载,对于傅轩执来说,这并不算什么难事。 “软软?”纪珑发觉她在出神,轻声唤了她一句,“是有什么事吗?” 纪阮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么多漂亮的簪子,我应该选哪个?” 傅轩执的出现的确让她震惊得很,但却不足以让她自乱阵脚。她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当务之急,绝不能暴露出自己的身份。 就算傅轩执再怎么恨她入骨,只要自己未曾暴露出身份,他总不至于为了前世之事来跟一个毫不知情的纪阮清算。傅轩执再怎么样,也不会做这种事情来,可若他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份,那就完了。 这一世,纪阮并没有抢占先机,更没有皇后身份作为底牌,因而还不敢跟傅轩执对上,只能暂避锋芒。 纪珑与姑母很快就选好了首饰,纪阮不好再贸贸然向下看,又不知道傅轩执走了没走,因而不想这么快离开,故而做出一副犹豫的模样,仿佛不知道想要哪支一般。 纪念柔见她如此纠结,笑道:“你都看中哪些了,姑母都给你买下来。” 这些虫草簪单个虽算不上太贵,可纪阮又不是真为了这些簪子犹豫不决,见纪念柔当真大有要都买下来的架势,连忙从中挑选了两支:“我挑好了。” 纪念柔点点头,让一旁的丫鬟将簪子并着旁的挑中的首饰都装了起来,付了银子。 纪阮正想着该寻个什么借口再拖延一二,结果家中的人竟然寻了过来,是纪珑房中的侍女。 那侍女从家中寻来,是有两桩事情,一是柳氏从付明山回了府,要见纪珑;二是何家来了人,想要请纪念柔回去。 纪念柔听闻何家来了人,冷笑了声:“就说我不见。” 纪念柔倒是可以回绝,但柳氏回来,纪珑却不能不回去。纪阮这下彻底没了法子,只能随着她们下楼家去。 傅轩执还未离开,他见着有女眷下楼,原是想要侧过身去暂避一二的,可目光无意间触及纪阮,而后便再也移不开了。 世人总喜欢说恍如隔世,傅轩执是真真重活一世,可再见着纪阮,当年的诸多事情却仍旧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回想当年事,那最为幽微的感情他都记得真切。 其实若仔细算来,这并不是他这一世初次见着纪阮。 当初他解决掉家中的隐患,避开那一场祸事之后,曾经大老远地从金陵赶来京城,想着法子远远地看了纪阮一眼。那时候的纪阮不过十岁,身形相貌都稚嫩得很,拿着竹竿在树下敲枣子,指使着侍女帮她捡,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跟他记忆中那个心机深沉美艳动人的纪皇后相差甚远。 傅轩执并没有上前,看了一眼后,就回了金陵。 他心中对纪阮这个人有执念,可不管爱也好恨也好,都是对着先前那个人,而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并不是他惦念着的人。 也正因此,他这次入京之后,并没有直接去见纪阮,而是鬼迷心窍地信了什么招魂之术。就算他自己有如此诡异的经历,可仍旧拿捏不准鬼神之事,那些被他找来的道士不乏装神弄鬼之流,护国寺的同悲大师也只是说试上一试…… 如今猝不及防地撞见,时隔三年,傅轩执觉着如今的纪阮与先前大不相同。 她长高了许多,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也瘦了许多,肤白如玉脂,唇不点而红,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显得颇为灵动。她不像三年前那样懵懂,也不似后来的纪皇后那样慵懒,是介于二者之间的盈盈少女。 傅轩执心中一动,难道招魂之术真有奇效? 可当他看到纪阮的反应后,便否认了自己这一猜测。 纪阮似是无意中向他这里看了眼,而后眼神一亮,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脸上的笑意愈发地深了。这时旁边的姑娘低声咳嗽了一声,她立即收回了视线,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脸颊也有些发红,似是有些被人看穿的羞涩。 可等到将要出门时,她又有些恋恋不舍似地回头看了一眼,而后紧跟着身旁的姑娘出门上了马车。 单看这反应,纪阮似是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可傅轩执的心却有些发沉。因为这反应太正常了,很符合纪阮的性情与行事风格,可这恰恰说明,纪阮应当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然绝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傅轩执索然无味地将账本扔到了一旁。 当初他去见同悲大师询问招魂之术时,同悲大师早些年欠他家一桩人情,所以并没有拒绝,可却也为此劝了他不少。 同悲大师说,逝者如斯,当顺其自然,有些事情是强求不得的。 傅轩执并没有将这劝告听进去,若是能够被人三言两语劝解,那又怎么称得上是执念? 傅轩执倚在那里,看着纪阮离开的方向,心中渐渐浮上一个想法。若此事当真强求不得,那退而求其次,也不是不可以。 更何况,如今的纪阮,的确隐隐约约给他一种熟悉感。 说不清道不明,甚至没有任何可循的踪迹来用以佐证,但那种熟悉感却挥之不去。 * 待到上了马车后,纪阮长出了一口气。 虽不能十分确定,但她觉着,应当还是成功骗过了傅轩执的。 前世她曾经在深宫之中摸滚打爬,从一个寻常的婕妤到皇后之尊,后来更是一手遮天,自然不是白混的。或许她在旁的事情上并不算十分聪慧,甚至在朝政之上比不过傅轩执,但在揣度人心之上,却很少能有人比得上她。 她很清楚以自己当年的性情,见着傅轩执这样一个人应该是怎样的反应。 好美色,因而见着一个相貌出众气质卓然的人,应当是忍不住打量。可是如今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所以不能像前世那样毫无顾忌,应当还有几分害羞。而最后将要出门之时回头去看,则是为了打消傅轩执的怀疑,将这一场戏做个全套。 她将分寸拿捏得很好,以她对傅轩执的了解,应当是足以骗过了。 当年在处理政事时,她比不过傅轩执,可却擅长揣度人心,所以将许多事情都教给他去做。傅轩执对她衷心之时,她便纵着,等到他逐渐脱离掌控,她就只能弃之,另择他人。 而如今,她不能掌控傅轩执,就只能避之。 回到府中时,纪珑直接去正院见柳氏,向她回禀这些日子府中的事情。纪念柔嘴上虽说着不见何家的人,但如今她还未想过和离之事,总不能这样扫夫家的脸面,所以最终还是让人领进来见了的。 纪阮看着时辰差不多,到了该学琴的时候,便带着岚烟去见了尹娘子。 上午念书时她还是漫不经心,并没着意遮掩自己的能耐,可见了傅轩执之后,她就加倍警醒起来,学琴之时刻意把握着分寸藏拙。 这种学琴实在是耗费精力,再加上白日里耗费心神,等到晚间,她连饭都懒得用,着人去知会了正院一声,并没过去。 若换了先前,柳氏或许还会特地遣人来问,看看是否需要请医用药,但这次却一反常态,并没有多问,只是让她好好歇息。 浣夏替她整理着床榻,随口道:“夫人先前离开之时还没怎么,如今再看,已经显了怀,也不知这一胎会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公子。” 纪阮靠在那里闭目养神。 她对此倒是一清二楚,柳氏这一胎怀的是个男孩,纪尚书为此高兴得不行,熙和院云姨娘那里一下子就冷落了下来,毕竟庶子哪儿及得上嫡子? 将要歇下时,小丫鬟捧了个竹制的箱箧过来,回禀道:“姑娘,门房那边送来这么个小箱子,说是方才有人送来给你的。” 纪阮露出个疑惑的表情:“谁送来的?” 小丫鬟摇了摇头,浣夏接过了箱箧,皱眉道:“连谁送来的都不知道,门房也敢接?这些人做事越来越不妥当了。” 她并没立即给纪阮看,怕里面是什么不好的东西,所以先自己打开看了看。 待到看清里面的东西后,浣夏一愣,而后上前两步将打开的箱箧送到了纪阮眼前。 里面盛着的,是白日里纪阮在金玉楼见着的那几件虫草首饰,其中还有一支极为贵重的蝴蝶簪,蝶翅上镶嵌着成色极好的珍珠。纪阮当时的确看中了这支簪,只是想着价格太贵,所以不曾拿。却没想到,现在竟然有人送了来。 “这……”浣夏迟疑着。 疑惑过后,纪阮随即意识到了傅轩执试探的意思,冷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