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曲阑干外天如水 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 他挥手让所有人退下,我坐在一片桂树阴下,定定的看着他。他仿佛又喝多了酒,步子略略有些不稳当了。我起身去扶他,却被他一把带入怀中。 他身上有着一股让我觉得陌生的香气,夹杂着桂花的甜蜜。他的头搁在我的肩膀上,沉重的呼吸让我的后背有些酥痒。这个怀抱已经这样久没有为我敞开过,我能清晰的看见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折射出淡淡的月华。我好委屈,我委屈于他的不相信,委屈于他的冷漠,委屈于我们年少的轻狂与放纵,委屈于我最后的妥协。 他轻轻呢喃,酒后仿佛吐露出来了一切的真心。“我真的好想相信你…我不敢..…也不能…我害怕失去一切,我也害怕失去……”他的声音低低的,弥漫着哀伤与孤独的气息:“我多么想得到你的坦诚,哪怕你是他们的人又怎么样……”他忽然自嘲的笑笑:“可是你的直率于爽朗,却从来不是给我的。” 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什么。像是有千钧重物压在心头不能散去。他原来是怀疑这个,怀疑我是十四送来的眼线么?这些年的相处竟然还不能打消他的疑虑,还是自从那日我和十四在永和宫后面喝酒的时候他就已经起了疑心? 他忽然放开我,捧着我的脸替我揩去泪水,他说的话让我顿时觉得冰寒九重,仿佛陷入万劫不复之中。 他说,“那一碗药,多多少少你也有个情愿,是为了十四,还是别人?” 我缓缓闭上双眼,我们之间的信任已经气若游丝。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会怀疑我到这种程度。那年我特地还十四铜炉吊火锅的席,我从十四府带回来一包白菊安枕,一进门他便把手里的白菊往地上掼。或许那日太子和我扯淡也被他看见了,所以他才疑心我是不是太子的人。我一次次的试探想证明他的真心,他一次次的怀疑把我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恍然如醍醐灌顶,瞬间清明。 我推开他,冷冷道:“爷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罢?” 他一愣,只是伫立在原地不动。 我忍住泪水在眼眶中的汹涌,半晌,缓缓坐在了石凳上,有些凉,好凉。 “我真是后悔我嫁了你,于是我就要一直等着你。”我无助而凄惶,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一场繁华空梦,化作浅浅淡淡的月光。我最后看见的,是站在月光下同样孑然孤独的他。 我这回真是病下了。心病带着身子病,躺在床上好多天。但是我不吃药,我吩咐睢儿把药倒掉,睢儿不肯,威逼利诱之后可怜的瑞香接替了倒药的差事,我不想喝药,药好苦,苦到心里去。而且我也不想我的病快点好。 等到九月,睢儿扶着我去看新开的菊花。我才感叹时间过得这样快。我们低着头过自己的日子,在平凡的生活中失去了最最珍贵的真实。我们只一遍一遍的强调着自己的重要性,却发现没了我们,这世界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比如,眉似料理得井井有条。 德妃因为我病了,也曾赏赐好些东西。绛锦不常来了,还好有拟棠,闲暇的时候能陪我说说话。很多时候是我们两个人临窗对坐,什么话也不说。我空洞的心居然喜欢上了这种奢靡的把时光挥霍。一天到晚却又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 九月初九就是我的生辰。九月二十日是个吉日,迎娶金保家的乌苏格格过门。 所以我的生辰过得很草率,我和眉似在房里吃了顿饭而已。等到夜很深千门静的时候,有人静静在门外吹了一套笛。 因为侧室不能用大红,府里上上下下都是明艳的粉红,远远看去如同东方未明时不散的霞光。 真好,都让人忘记了在秋天。 我现在每天喜欢做的事就是看月亮,从上弦到下弦,从蛾眉弯弯到玉盘盈盈,恍惚看见月亮再一次的圆满了,又是十五日了。 今晚上摆了筵席,新娘子已经接回来了。我疲劳的按一按太阳穴,起身让睢儿给换一套衣服,戳起嘴角,才发现这个年纪的我怎么这么不爱笑? 睢儿和瑞香都有些担忧,瑞香在替我梳头时道:“福晋若是乏累了,大可以不必去了。” 我摇摇头,今天是他的好日子,是我求来的好日子,我怎么能不去。 外头风光正好,一些阿哥们已经入席坐好。我又看见了十四,向他点头示意。他远远拿起了杯盏,遥遥对我摇了摇头。 十阿哥已经乐呵呵的开口:“十三弟妹真是贤惠,妹子别说,虽然妹子病了,还是比那新娘子好看呐!来来来,妹子有容德大,一娶就是两个,哥哥佩服哇,哥哥敬妹子一杯。” 我面待春风的喝下,回道:“十哥说的什么话,哥哥又没有见过新娘子,怎么知道妹子比新娘子好看呢?存心是十哥打趣妹子,哥哥放心,尽管吃,不必担心吃得多了来卖妹子的好儿。吃饱喝足了,十嫂子才是真正的美人呢。” 一席话说得老十揶揄的笑。我瞧他是个爽快人,又敬了他一杯。远远看过去,十三仿佛也醉在人群里,此夜他迎娶新人,自然是美满无限。 我一个人拎了壶酒走远,后面快步跟上来的是十四。他自带了个蕉叶冻石的小酒盏,道:“弟弟到嫂子这儿来讨个酒喝。” 我把一壶都给了他,他自顾自的斟了一杯,只是道:“别装了,难受,任是谁都看得出你虚伪笑容下的不开心。若不是你圆了回去,方才十哥可是当众辱你。” “是吗?”我回头笑盈盈的看着他:“我不觉得。” “你在乎的和我们在乎的不一样。”他自讨没趣,闷闷灌了口酒:“很多时候我觉得你爽朗大方,嬉笑怒骂之间仿佛一切都不在乎的样子。天塌下来怎么办?你也面不改色么?” 我满不在乎,道:“天塌下来有皇帝去扛。” 他气极反笑,恨恨道:“我就知道。只是你且瞧着,若是你的天真的塌了下来,你要怎么办?” 我心念一动,背过身去,故作轻松的道:“我不知道。”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到底还是不会对我坦诚。”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远了。 我缓缓回身,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兀自出神。抬头一看,一轮月亮弯弯,似笑非笑的看着天下苍生。 第二日新入门的侧福晋满面桃花的来向我请安。 她长得不错,声音也很好听。就是我身边的爷有些疏懒,仿佛是漫不经心的看着一出好戏。 她身后面跟着新进来的格格明嫣。她们俩一并跪下,道:“臣妾给嫡福晋请安,福晋万福。” 我懒懒的笑着,让她们起来赐坐。然后象征性的说一些客套话,让她们各自回房。 “真是没意思。”我瘫在椅子上,浑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怎么会没意思呢?”他挪了挪身子,准备起身,“这么好的一出戏,怎么能没意思呢。” 我虚晃的笑笑,觉得他的话可有可无的。我心里酸酸的。只道:“看戏的人当然有意思了,演戏的人是被牵丝的木偶,多累啊。” “你也知道累?”他起身,抖了抖袖子,把两只手反剪在身后,道:“我还以为福晋贤良淑德,不知疲惫呢。”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好想睡一觉啊。 不久睢儿便在我耳畔道:“福晋,明嫣姑娘,是太子爷的人。” 哦,原来是这样。那我这引火上身做的可真是好。 我站起身,拍了拍酸痛的腰,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就看好些,不要走漏了风声。左右让她锁在院子里,不让她出去就是了。” 不知不觉我这个局外人就被搅进去了。我的脑海里如流星般划过每一个皇子的面容,有太子的笑,有四哥的关切,有八哥的意味深长,有九爷的别有用心,有十爷的直率十三的淡漠,还有十四的怀疑与担忧。 原来人生就是这样,你努力想要去避免什么,却发现你永远都避免不了。既然你参与了这段历史,你就永远都躲不开这个圆圈。 可是我又该怎么办? 还是装病过日子吧。 日子不知不觉过到了十月,秋风萧瑟,我只喜欢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等到树上开始掉最后一片叶子,等着迎接这个大地的秋天。 十月初一是他的生辰,又是照例忙前忙后,偏生新入门的侧福晋太不懂事,借着我病着的由头想要破了我的规矩,僭越了眉似的位子。我打算去小厨房给他做些吃的,甫一进门,却听到这样一段让我啼笑皆非的话:“而今嫡福晋病着,本福晋与眉福晋同样都是侧福晋,谁又比谁尊贵呢?眉福晋立下的规矩,是铁纲么?凭什么本福晋破不得?你们听着,本福晋说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 一个小丫头颤颤巍巍的跪下道:“回侧福晋的话,眉福晋定下来的规矩是嫡福晋亲自拟的。爷说了后院的事全凭嫡福晋一手操管。况且…况且这规矩立下许多年了,年年都是如此的……” “混账!”玉楼一巴掌狠狠刮在了那丫头的嘴上:“你没有眼睛么?眉福晋算个什么东西?本福晋才是新入门的福晋!你们一个个看不见嫡福晋被爷冷着呢么?本福晋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在有二言统统给我去杂役房做事!” “妹妹可真厉害。”我拍拍手,仿佛是看了一出最好玩的好戏。 她到底招架不住,匆忙的跪下,道:“妹妹给姐姐请安。” 我正打算说话,一旁忽然闪出十四福晋绛锦。她狠狠地剜了玉楼一眼,没好气的笑道:“姐姐千挑万选就选出来这么一个人么?生生跟那个舒舒觉罗氏一样的可恶。” 她不由分说走上前去,提起玉楼便是两掌,她冷笑道:“本福晋这两巴掌是要告诉你,什么是尊卑,什么又是嫡庶!你若是连规矩都不懂,就不要在这里待了!” 玉楼依旧跪着不说一句话,绛锦过来拉过我,道:“妹子正四处寻嫂子,妹子寻思着嫂子过生辰的时候妹子没来,心里便觉得愧疚了。这会子离开席还早,妹子寻思有一样好东西定然能够让嫂子原谅妹子了。” 我道:“规矩该来该去太没意思,下人们也都不习惯。瑞香你在这里,让她们按往年的规矩,一步都不能错。妹妹想着新法子是不错,但是如此心急未免过于越俎代庖了。我这个老厨子还在这里,妹妹便缓缓再使你的规矩。” 玉楼深深的一福,道:“妹妹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