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不道流年暗中换 桃李纷繁,海棠春满,不道流年暗中换. “福晋用力,胎儿已经露出半个头了,福晋——”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三月十七日还挺好的,十八日这个满脸扭曲皱纹的收生婆就神奇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猜一定是十三没来镇场子所以她才敢这么嚣张。 我迷迷糊糊的,只是感觉下腹撕裂般的痛,这是我第一次生孩子,现代古代都是第一次,恍惚间睢儿又给我塞了一片参片,有点苦…周围的人影交叠在一起,看不真切,又与一条绵长的大道相互错杂,忽然一抹笛声,清清扬扬,在场的人都不免有些惊讶。我只狠了狠心,抓住早已被汗水湿透的软枕,再度使了把力,就在我即将虚弱的昏睡过去的那一瞬间,我还是听见了一声嘹亮的儿啼。 等我再度醒来,已是两日后。眉似陪在身边,身后跟着个乳母,见我醒了,微微一笑便将孩子放在我床侧,我侧过眼一瞧,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我心下漫过层层惊喜,只问道:“可拟了名字?” “没有。”眉似爱怜的抚一抚小女娃粉嘟嘟的小脸蛋,看着我道:“爷那边说随福晋的意思。” “随我的意思…”我侧头想了想,感觉用那些红香绿玉的又太显俗气,我努力搜刮着我所背过的诗句,想了半日,只有《古诗十九首》里头的“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留在心内迟迟不去,我微微一笑,便道:“我可拟不出来什么好名字。那边若是依了我的,我就要叫端绮。” “端绮…”眉似默念了几遍,便起身带了奶娘道:“那妹妹先去爷那里把名字报了。还有,福晋这回生下了小格格,宫里还有各府里头都送了好些东西。德妃娘娘一早传了话的,让福晋身子好些便把小格格抱进去给娘娘瞧瞧。”她低头想了想,又道:“四福晋十四福晋方才来了,在正屋里没瞧见福晋,正纳闷呢,我去叫人把她们请了来罢。”说罢携奶娘自去了。 我听见她最后一句话只忍着笑,但心里却是说不尽的喜悦在漫漶。忍不住仔细逗了逗身旁的小娃娃,那女娃仿佛也感应到了,小嘴巴一张一合的,好像在对我说话。一双眼睛半眯着还没有完全睁开,小脸红红的,粉拳挥舞,仿佛也是在庆幸这一场新生。 “端绮…”我握住她的小手,便感觉大拇指早已被她攥紧,忍不住低下头亲了她一下,她咧着嘴笑呵呵的,这欠揍的表情似极了她阿玛。 我正听着鸟语莺啼,冷不防外头两道丽影入内,因着上回四爷打了十四爷,所以这两位福晋一向也比较生疏,近日去德妃宫里请安也是一左一右的错开来,没有要紧事从来不碰面。 四福晋拟棠打头进来了,她还是穿得颇淡,一身水绿琵琶襟的旗衣原绣着兰桂齐芳的纹样,梳着寻常的高髻,上头除了一支羊脂玉的凤头簪子之外就只有一些通绒花草点缀,身后跟着两个丫头,提着一些礼。 后头缓缓进来了十四福晋绛锦。十四媳妇今儿穿得娇俏,一身海棠红的衣裳,梳着二把,鬓边一支烧蓝点翠的簪子欲坠未坠,旁边是零星珠翠。后头也是两个丫头提着东西。 我让睢儿服侍着起身靠在床头,颔首算是彼此见礼。瑞香此刻早已按照个人喜好将茶冲上来了,请了坐下。十四福晋便道:“我打外头进来便看见嫂子院子里那一株极好的西府。海棠虽然国艳,但是奈何无香,偏生这西府是海棠中的极品,只是花儿小了些,柔柔弱弱的。” 四福晋只当充耳未闻,坐在我窗前仔细逗了逗端绮,赞道:“好生可爱的女娃儿,你们可拟了名字?” “拟了呢。”我侧头笑笑,忙回话道:“就叫端绮了,名儿听着庄重,也不失小女儿气。只是小名儿还在想,至于小字还是让爷那边拟了。既然今日赶巧嫂子和妹子都来了,帮我拟个罢?”我戳戳端绮嘟嘟的笑脸:“今儿个婶娘来了,端绮,笑一个,求婶娘给你取个小名儿罢?” 端绮大概被我戳得痒了,忽然咧开嘴一笑,把我们看得呆了,倒是惹得十四福晋笑了起来,让丫头从盒子里拣出了一个嵌八宝流云百蝠金项圈,亲自来给端绮戴了,远远的看了不错,方道:“婶娘没什么别的礼物,只有这个给端绮小格格。愿这项圈护了端绮一生平安,也就是我的心意了。” 端绮的小手不停的玩着那个项圈,咧开嘴,忽然嘴唇之间冒出了个小泡泡,“啪”的一下又破了。她倒是“呜…啊”的,自顾自的说着,四福晋掩嘴直笑,亲自从袖口里拿出个小如意。一瞧那玉便知道是上乘的,她把小如意亲自放在端绮手上,道:“我也没多少心思,这如意自这孩子没落地,我便准备了,一日里多少去佛堂里给祈福,没别的意思,纯作我的一份心意。” 妯娌之间几句闲话打趣,最后给这孩子定下开的小名超级接地气,就叫“小福星”,没错,就是上回和太子妃她们玩牌的时候取的名字。瑞香把她们送走了,我和端绮闷在屋子里。支起来久了不免有些累,于是撤了软枕,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仿佛有人进来,因为我恍恍惚惚听见了门板的声音。有人影在我床前晃动,那股久违的气息让我不知该喜该悲。只能勉强装睡,忍住眼中的泪水。孩子好像被人抱了起来,大概半刻,那人居然苦笑着说:“还是恼着呢?不必装睡了。” 我歪过头,一睁眼果然是他。嘴角微微翘起,只穿着一件墨灰色的常服,原本看上去挺潇洒的,但是手里用奇怪姿势拎着一个睁着眼睛打量四周的娃,瘪着嘴,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了,显得和他的气质完全不搭调。我在心里默数了三声,忽然“哇哇”的儿啼响彻云霄,他一慌,马上把孩子放在床上,端绮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挥舞着拳头给凑近去擦眼泪的胤祥一拳,让他忙忙后退了几步,又是好笑又是骂道:“好闺女,才蹦出来几天就有胆子打阿玛!” 我瞪了他一眼,把孩子抱在怀里晃了晃,她才渐渐安静了,想来哭累了,两眼闭上沉沉的睡去。等她睡安稳了,我促狭的朝他一笑,笑到一半却又立时收了起来,此刻阳光稀稀落落的照进来,花影重叠,繁复细密,他离我好似那样近,又那样远。 他一怔,缓缓上前了坐在床边,像从前一样习惯性的把我拉到怀里,他的怀抱厚实,我一任他的气息把我紧紧环绕,他用下巴抵着我的额头,低低道:“就这么恼我?” 这么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好像就可以消去所有的隔阂,眼泪还是那样不受控制的落。这么久的冷淡与刻意的疏离,让心目中的他渐渐成了历史上的一段文字,一个单薄又瘦削的背影,而今的他居然又离我这样近,近得连衣裳上的纹饰都看得清晰。 我用力的打他,就像要发泄心里唯一一点的涩意,他不反抗,任我不停的打,一边替我拭去泪水,道:“别哭了,今儿个被女儿打了还要被你打,我也很可怜。”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惹得我“哧”的笑了出来。他再次执过我的手,语意沉沉:“我这府里,丫头仆妇,厨子杂役,还有各房福晋格格,凭你一人打理,着实不易。近日又冷了你,可是德音,无论如何我总要你知道,这世间这么多人,能让我说一句在乎的,也只有你。珀钗,眉似,素凝,浅婳,她们是我的担负,我若一朝荣宠,她们跟着得光。映月,弘昌,端绮,他们是我的延续,是我的儿女。德音,前些日子我恼你,是我的不是,可是我恼,也是恼一个在意。无论如何,能与我荣辱与共,并肩携手的,也只有你。我之所以恼了你,不过是因着在意。” 我认真的看着对面这个人的眸子,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出我的身影,我的也是。我忽然明白,无论如何,就算我们那一日互相失望,互相厌弃,我们也必须在一起,不为什么,只因着我们是夫妻。自从兆佳氏被他挑起喜帕,饮过交杯,连襟相结,就注定了我这个后来人的命运,夫妻之间,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出了月后已经是四月间。我们喊了几个皇子和福晋简简单单做了一个满月。端绮每天和我在这个小院子里长着。看着她一天天的长大,小嘴一张一合,呜呜不清。每一天和眉似,睢儿,瑞香逗一逗她,就是我一天最重要的事情。但是这显然让这府里最尊贵的十三爷有些不爽,隔三差五就要跑到这个院子里看一看,但是很奇怪,端绮看见她阿玛就会大哭,屋子里的几个丫头已经被我训练有素,胆子大了起来,小丫头一哭就马上三步走,然后尊贵的十三爷就和门板来了个近距离接触。 那一日德妃召了我和端绮入宫。十三去乾清宫,喊了小厮说待会子来接我们。奶娘抱着孩子在德妃身前行了一礼,德妃一高兴又赏赐了好些东西下去。她得合不拢嘴,道:“早就听说你们家的小格格长得周正漂亮,可不是?本宫都恨不得亲自抱一抱她呢!那孩子眉眼像老十三,但是下巴像你,你瞧那眼睛笑起来弯弯的,跟老十三笑起来一个样!” 我也在下头,接过丫头递过来的蜜露,看着甜丝丝的正准备下口,冷不防德妃来了这么一句,只好陪笑着道:“额娘谬赞了,等端绮会说话了,头一个让她学会了喊‘太太’①,也不辜负了额娘如此牵挂这孩子。” 德妃满意的笑了笑,复又指了指我身前的东西,蔼蔼道:“你出月不久,才生下孩子身子未免虚亏些。昨儿本宫特特吩咐了下去,得了新进的山参。老十三不会疼人,额娘疼你。额娘让小丫头熬了碗参汤,想来大补,你快喝了罢。” 我只想仰天长啸了。自从我出月之后,四福晋十四福晋隔三差五就来给我灌参汤。十三爷不会疼人倒是真的没有看出来,反而十分殷勤的一天来三次,别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屋子里也从来没少过东西。 依言喝了碗酽酽的汤药,德妃方才点点头,继续和我分享她的育儿经历:“本宫当年也是这样呢,自恃身子强健,在月里便没如何注意,反倒现在落下了病根,你切记万万不要站在风口里,最忌讳流泪了,想来这人世真是这样,善恶有报,自己亲手种了苦果。” 她慢悠悠的看着香炉里的一点点火星死成灰烬,冷冷一笑,恰似自讽,还是自嘲:“她雍仪总归是欠了我的,定然不能怪我。我当年做的,如今终归也遭了报应,也罢,总归两两相清,交割完毕了。” 我听着这个老太太从月子里的保养方法讲到了什么恩怨相交割清楚,让我抱着娃傻愣了好久,等待德妃终于悠悠回转了过来,端绮被乳母抱下去了,该到了晚膳的点了。 等到了府门口还是两盏大红宫灯高高挂,这府里主人的品味还是没有变。转念一想,一回头,看见万千繁华的皇城脚下,那么多灯火,有妇人带着小娃儿蹬在门口等着归家的丈夫,也有年轻翩翩风流的兰台公子带着小厮出来逛夜市,或是几家的小姐被允了,带着丫头出来。游冶之地,万千繁华,可以四海为家,但是我的家,那个人,永远给我一种最最朴素的温暖,灯火辉煌,能让我心安的只有这二盏。 入了二门,让奶娘把小格格带了下去。我独自走到房里,前头一株西府海棠有着满树的花苞,那花儿也是国艳,早有几朵三三两两的开了,背面是胭脂红,里头是浅浅的粉,好若正pianxian起舞的娇娘。今儿白天晴好,海棠也愈发茂盛了,入了四月,风都有些燥人,倒是夜里好,清风徐徐,明星璀璨,与廊下通明的灯火,系在廊下的宫铃稀稀疏疏的敲击出脆脆的声响,流苏在晚风中摇曳,摇曳着灯火,仿佛要把人卷入一个沉酣的梦里。 我三两步走到廊下,却不敲门,只嚷道:“夜半却被晚风邀起,无处寻瑶琴。起来启重门,虾须帘卷,廊下鹦哥,犹自意昏昏。月上西楼夜深深,你却看那,一晌春深。正是梨花瘦,桃李收,海棠依旧。” 那里头的人轻轻笑了笑,和道:“赤栏桥外柳毵毵,千树桃花一草庵。正是春光三月里,依稀风景似江南。②” 我纳闷,以手轻叩门板,只道:“这就不应景了,哪里来的桃花,哪里来的草庵,如何似江南?” 门扇被打开,这人今儿只穿了一身墨灰色的袍子,箭袖子紧束手腕,他一面背着手,一面斜斜的蹬在门板上,促狭的笑道:“人面桃花,便是桃花。这亭台楼阁可以容身,却不如一草庵来得实在。” “唔…”我离了他,也学着他斜依在廊柱上,独自嘟囔着:“你这么说,倒是我也想去江南走走了。” “该是要去的,但是眼下还不是这档子事。若依着旧例,今年六月间是要去塞外的。”他朝我挤了挤眼睛:“我可是不敢去了。” 又提起那一档子旧事,可他那表情又让我着实恼不起来,我歪着头,想了想摊开手,及其豪气的说:“纳了!都纳了!纳它一草原的福晋!你回来的时候,我就把门口的大牌匾改了,你说是怡红院好听,还是忘忧乡比较温柔?” 他恨得没好气的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道:“放眼京城里的皇子福晋,你也算是‘心胸宽阔’的头一个。”他特地把“心胸宽阔”咬重了音读,我咬着牙忍笑,终于撑不住笑了出来,他也跟着笑,在晚风中笑得爽朗。 他执起我的手,把我拉到阶前坐下,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可以听得清他跳动的脉搏。这个人,这样的真切,就在我的身旁,他把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声音低低的,仿佛此刻便是岁月静好。 他的身影浅浅绕在我的耳畔,却是这样念的:“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那首词好像也是有一份那样的岁月静好,那样的惨淡收梢。 谁的故事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