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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落素狐裘

入冬后的天气向来是冷的,小林出门时望见的枯景和呼出的白气无不向他昭示着寒冬的到来。他扛着斧头,走过茶馆,走过酒肆,走过架在浅川上的石板桥,恰逢听见有人说王室贵胄将在今天举行围猎,地点临近丝箩,他脚下一顿,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那封信。  那封信是他前些天整理付伯遗物时翻到的,他本以为这是付伯在得知自己时日不多后写给他的,于是拆开来看,哪知其中内容却牵扯到皇室秘闻,干系到容子夜的身世,令他多日难以入眠。他想着,借此机会,正好可以混入围猎场,见上子夜一面,把自己获知的一切告诉子夜。  倘若那些都是真的话……    他不知,在他暗自定下计划之时,那封信的主人公正列在众贵胄之中,听着裴渊的训话。  座上者洋洋洒洒说了一堆,无非是让他们好好表现,说白了就是让他们在东芜公主面前彰显下北璃的实力,而座下的那群公子哥该怎么想还是怎么想,想敷衍了事的含糊着听,想拼尽全力搏个异国驸马的暗自下决心,前者一如连城侯容玦,后者则若太子裴晏。  而“择夫”的主角貌似不曾对此产生多大兴趣,她坐在看台的一端,百般聊赖地数着盘中的石榴籽,斜睨了一眼自家的小侍女,轻咳一声,才道:“你是不是看上哪家儿郎了?直勾勾地朝那堆臭男人的方向看。”不等伏音回答,黑公主捏起一粒石榴缓缓道,“照我说,这里的男人都不顶用,不及我们东芜沙洲上的汉子,你瞧瞧那个连城侯白净净的模样,拓木哲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他打趴下。”  伏音虽心底不赞同,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以干笑回应,哪知道那阿蒙沙忽而转头,开口就问:“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对对,哪里都对。”伏音违心答道,谁知却引来阿蒙沙深切的“凝视”。  她啧啧感叹:“唉!也不知他究竟看上你哪一点,最基本的审美审美能力都没有,净喜欢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病秧子。”  话音刚落,周围传来阵阵喝彩声,凝神一看原是容玦射箭正中靶心,好巧不巧无声打了阿蒙沙一记嘴巴子。阿蒙沙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回头就瞅见自家侍女似笑非笑的样子,在她看来很是耀武扬威,好像在说:“瞧吧瞧吧!打脸吧?你丫的才是病秧子!”越想越气,她猛一拍桌,把伏音震得不明就里,后者眨不眨不眼瞧着这个恼羞成怒的公主殿下,半天等不来后话,最后却见她将桌上的一堆石榴籽全部塞进了嘴里。    彼时,寒风过境,士兵吹响号角,击起赛鼓,贵胄上马负箭引弓各入山林。  “箭头箭尾各带记号,防止将各自捕获的猎物弄混;至日暮时分回至营内,以猎物获多者为胜……”  黑公主闻之又轻叹:“太草率了。”  伏音不解。  阿蒙沙解释道:“万一最后的获胜者是个五大三粗、只会射貂的莽夫咋办?就算不是莽夫,万一他们狩猎的箭矢被人调换了咋办?”  伏音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的确,太草率了!”  事实证明,阿蒙沙的担心不无道理。  当容玦奔至林深处停驻,本想着“只需稍微狩点猎物等待日落即可”,哪知刚引弓搭箭射着一鹿,走近才发觉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多余,因那箭矢尾部雕刻的压根不是自己,而是“晏”一个大字。  “裴晏想当这个驸马,真是想疯了,不过无所谓,随他去吧。”  他这样想着,将猎得的白貂放回原地,自己御马远去,殊不知有人在他离开后将那白貂的箭拔走、擦净、置于袖中。    至正午,女眷回营歇息,伏音刚出帐篷,便有一士兵将其拦住,小声道:“事关连城侯生死,请姑娘随我去一旁详谈。”  见此人脸生又操着一口蹩脚的口音,她心下生了警惕:“是连城侯叫你来的?”  “并不是,姑娘不必知道是何人派得我,只需知道侯爷有危险就够了。”  “可笑!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万一我随你去了某个偏僻处,有了‘危险’、成了他的负累,那当如何?”  “姑娘不信?”  “你有哪里值得我相信?”  士兵轻笑:“反正小的通知到了,信不信任由姑娘,若你不想回头看到连城侯的尸首,就在今下申时到林中合欢树下等候。”  “这岂不是自投罗网?”伏音失笑。  “是不是自投罗网,姑娘自行揣度,还有,”士兵从怀中掏出一腰牌放在伏音手上,“姑娘若是将此事告知他人,不光你的子夜性命不保,就连你北璃公主、南暝前王妃的身份都将公之于众。”  伏音脸色一白,只因她分明看到腰牌上的重瞳鸟纹样以及其上干涸的血迹。  “姑娘是个明白人,自然懂得小的在说什么。”那士兵低眉顺目道,“如此,小的就告辞了。”  这个人,知道子夜跟她的关系,知道她的身份,如此,只能是……  伏音想了想,忽然抬头凛然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他让我去我自会去,有什么心愿未了,届时我自会满足他,但倘若他再伤容子夜一根毫毛,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你就这样一字不差的告诉他,他知道我是谁,自会懂得我的意思。”她握紧染血的腰牌,紧盯那士兵的背影道。  那士兵心想:“世人都传幻璃小公主跟连城侯有私情,现在看来果真不假,那南暝国君该怎么想,自己苦寻三年的王妃,改头换面跟别人跑了?哈哈,滑天下之大稽,难怪我家主子要为民除害。”随后就潜入密林。  可刚至密林没多久,就被一人唤住,那人身骑宝马,肩披狐裘,很是华贵的模样。  只听那人问:“小兄弟,你可见过一人?”  士兵见他面生,又自知得罪不起,恭敬问道:“敢问阁下那人的样貌特征?小的也好帮您……”话未说完,他就看到五年前就见过的时时挂在城门口的画象重新摆在自己面前,顿时头皮发麻,匍匐跪地。  “我要找你前不久见过的姑娘。”那人下马,“本来是想找她叙旧,却不想有人敢在我前面找了她,还威胁了她,让她误以为出自我手,我说的对不对啊,东芜神兵小兄弟?”  “国君、哦不、陛下饶命!我也是奉了我家将军的命令,说让以连城侯为饵骗文竹姑娘、哦不、您前王妃过来,然后小、小的就不知道了。”  “你家将军与这俩人有何仇怨?”  “小、小的不知。”  “那他果真是抓了连城侯去?”  “小的也不知,将军只是让我把一个腰牌递给她。”  “何时何地?”  那兵顿了一秒,才道:“小、小的也不知。”  南暝澈轻轻“哦”一声,忽而奇诡一笑:“那我留你有何用?”他俯身,“蠢货!先前就听过你俩的对话,‘何时何地’我再清楚不过,问问你也就是考验一下,事实证明,你并不可信,那么我想,你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  那兵脸色煞白,来不及辩白和呼救,就被澈一匕首捅死。  血迹迸溅到他雪白的狐裘上,他却不以为意,仅拿小兵的衣袖拭净刀上血迹,将袖中箭矢插在那兵伤口处,轻嘲:“虾兵蟹将!神兵军也不过如此。”回头,恰好看到一女子呆立正中。  他起身轻笑:“王妃可是看到了全部?”  薛画烛不答他,睫毛轻颤。  他步步朝画烛走近,眉目弯弯,像个狡猾的狐狸:“是不是觉得太过残忍?你们女人呐,总是喜欢些纯粹美好的人和事,可这世道哪还有什么纯粹美好?有,那也只是你们臆想的罢了,就像你的子夜哥哥,他剑下亡魂不见得比我少。”他用带血的手轻轻抚上画烛的脸庞,而她一动不动,任其揉捻。  若是将此话放到一年前,她一定会第一个跳出来反驳,会叉着腰为那人辩解,说着“子夜哥哥才不是这种人”诸如此类的话——说来也怪,她竟能想到自己的那副傻样子,可现在,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不得不承认,南暝澈说的是事实。  容子夜杀过多少人,她的确不清楚,一点也不。  至此,她才知道,她所谓的“喜欢”是建立在“不清楚”的前提上的,仅仅是缘于皮囊的诱惑,实在是太过肤浅。这样肤浅的情感,经不起时间和距离的打磨,会逐渐淡化掉。可,如若再度见到那人,过去的种种会在某一契机如同排山倒海般裹挟而来,那份情感仍旧会重蹈覆辙。  如此这般,究竟能否列入“喜欢”的范畴呢?是不是所谓的“爱”呢?  “陛下,其实你很喜欢伏音吧?”问出这句话时,她明显感到自己脸上的手一僵。  “干嘛突然问这个,”他失笑,“你从哪儿能看出我喜欢她来?”  “时时刻刻,从你还是赤凌的时候。”  他不屑冷哼:“呵,那只是演戏而已。”  “演戏?陛下一直都在自欺欺人,自己就算明了,也非得在表面上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若你不喜欢她,何必凤栖宫依照着旧日布置,何必叫我言谈举止处处模仿她?”  他轻咳一声:“我这么做自有这么做的道理,你小孩子家家的自然不懂。喏,现下就派上用场了,你扮作她去合欢树寻容子夜,然后……”  “然后你半路截住她,诉尽衷肠?”  “我是在给你创造机会,这样一来,你就能见到你的子夜哥哥了,怎么,不开心?”  “我的子夜哥哥早在一年前就死了,现在的这个人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你们女人还真是狠心呐!”  “陛下不更是?论阴险毒辣,你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就像你适才将捡到的箭矢插到那兵身上,不知你又要陷害谁了。”  “若我告诉你是你子夜哥哥……”  她忙道:“是谁都与我无关。”  “甚好甚好!”他眼睛微眯,活像只狡猾的狐狸,“你的子夜哥哥于围猎场误杀东芜神兵军,薛画烛,你知道他的下场吗?”  画烛掐紧手,终下定决心,道:“陛下,我会去,请您放过他。”  “这才听话,”他拍拍她的脸颊,颇为赞赏的模样,“走,我们回去……”  “陛下不拔下箭矢?”  “反正那箭上不是他容子夜的名字,拔与不拔有何分别?”他轻笑,“全当我看在你面上助他一把,为了扫平个障碍,如若某日,他因此成了储君,还有我的一半功劳呢!”  “你是说……储君?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来的路上听到了有趣的笑话。”南暝澈漫步经心道,可走至一半,却不见画烛跟来,他回头见画烛仍站在原地,脸上被沾染的血迹已然凝固了,从远处看,像个小花猫。他以为这孩子是被此前场景吓坏了,不由耐下性子:“还不走?”  画烛却忽然道:“其实,我挺羡慕伏音姐姐的,过去、现在、以后……一直都很羡慕。”  南暝澈不明白她为何要突然扯这些,刚想终结这一话题,却又听见这头脑不清楚的孩子继续道:“不管她走到哪里,总有人为她赴汤蹈火,容子夜如此,我现在的夫君,你也如此,你们总是把我推向濒临死亡的边缘——替她赴死,可你们可有设身处地地为我想过?”  “……我不愿再做任何人的替身,不想继续效仿她,今天之事是最后一次,以后但凡有关她和容子夜的事,我都不会插手,还望陛下恩准!”  风动林动,有人拍手,徐徐走出丛林之外。那人轻裘缓带,梳着寻常丫鬟的发髻,慢慢横隔在两人中间。南暝澈瞧去,是“灵心”的模样。  “时隔两年,陛下的喜好是丝毫没变,还是喜欢找人假扮伏音。”洛羽觞撕下脸上假面,淡淡一笑。  “依荷?!你怎么……”画烛吃惊叹道,“当年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害付小林闷闷不乐了好几天!”羽觞一怔。  南暝澈失笑,对羽觞道:“怎么样,突然有人这么叫你是不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羽觞抿笑不语,向画烛恭敬行上一礼:“民女洛羽觞拜见王妃,王妃万福金安!”  画烛措愣地看着她,半天才道:“你是洛羽觞,是以前幻璃宫的药师?那怎么会是依荷的模样?难道……依荷就是你?”  “依荷不是她,但我们熟知的依荷确是她。”南暝澈解释道。  “哦,”画烛应了一声,“那他们知不知道?小林子夜他们?”  “知道。”  她呆立数响,最终自艾一句:“原来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然后,她倏然想起之前所言,忙道,“对了陛下!”  “嗯?”  “适才的事你……”  南暝澈微微挑眉:“怎么,你嫉妒伏音?”  画烛答曰:“是。”  “哈,你真是坦率地可爱啊,”羽觞失笑,摇了摇头,“我也曾经嫉妒过她,在她还算得上是天之骄女的时候,可现在……她还有哪点可以惹人嫉妒的地方,单是一个名讳都成了某人的禁忌。”说罢,瞟了南暝澈一眼。  后者没有理会她,仅对画烛说:“行吧小画烛,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  画烛动了动嘴唇,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哦对了,”南暝澈突然停驻,“你来可是有事?”  “终于想到我了,”洛羽觞轻叹,“陛下可知拓木哲抓容玦伏音的缘由?”  “不知,为何?”  “东芜线人来报,文竹死在幻璃东芜交界处,中毒而亡,拓木哲前几日寻到了她的尸体,以为是现下假扮文竹的伏音下的手,至于容子夜,我想拓木哲一定是因为见过俩人一处,进而把他当作帮凶了。”  “那他俩可真是背运,可知是谁下的毒?”  “陛下的线人可没有这么神通广大,个个都是缉凶的好手。”羽觞调侃道,“我若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该去找那个东芜莽夫救我那不暗事的小师弟,而不是来这儿寻你商量对策了。”  “想不到右使还会有顾忌同门的时候,不过,”南暝澈狡黠一笑,“你怎么会认为我一定会救你那‘不暗事’的小师弟,按我的立场,我该巴不得他死才对。”  “因为陛下最近得知了秘密,知道了容子夜不只是我的一个小师弟那么简单。按照我对陛下的了解,你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控制幻璃的机会,这次也不例外,所以,不管是想操纵利用子夜也好,还是为了你不愿承认的私情也罢,你都会竭尽所能地救他。”  画烛在旁越听越糊涂,在她听来,他们之间的对话毫无逻辑可言,最后只听南暝澈以轻叹作结:“罢了,败给你了,我会救他,但你能告诉我原因吗——你竭力说服我救他的原因。”  “因为一个承诺,”她说,“我曾答应过一个人,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可独活。容玦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赴死而不去阻止。”  南暝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所以你从之前就一直蛰伏在这儿,听了个故事梗概和敏感字眼,从而威胁诱导我,让我许下另一个承诺——务必救下容玦,小灵果,其实你并不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对吧?”  画烛看到羽觞的脸一白。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他轻笑,“凭他容子夜的身手,岂是拓木哲一个东芜莽夫说抓就能抓到的?”  “陛下的意思是……”画烛眼中闪出希冀。  “容玦是否被他抓住,这还未可知,”南暝澈解释道,“不过这倒是我们的一个好机会,‘旧友重逢’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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