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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话情深

戌时。  马车行至郊外,起初一路可听泠泠的溪水声也渐渐消音,此地既不傍山也不依水,视为空旷,是个下脚安帐篷的好地方。  入夜时分,侍从相继进了帐篷,仅留下几个当夜值班的守夜。因是新来的,伏音没来得及加入编制,搞不清自己是该守夜还是该入帐,又觉得自己这些天来,除了对他们的侯爷“寒虚问暖”外,没多大贡献,想了想,就跟着随行的侍从们捡了柴火,钻木点燃火折子,堆成火堆,在旁侧蹲守。  此时正逢寒秋,瑟瑟秋风沾带着夜的凉意透入每个人的心底,守夜的多是男子,个个又深知北方寒冷备了衣裳,见伏音一个的小姑娘,没穿多么厚实的衣服,就抱膝坐在火堆旁发呆,念及家中同岁的孩子,不免心生不忍,安伯便出声劝她回帐。哪知这丫头犟得很,他好说歹说都没把她劝回去,反倒被她说得隐隐有了困意,一心想往帐篷里钻,又听她道:“叔,您年纪大了,本就不应摊着守夜这种费神的差事,而我年纪轻,本就不到出来享用的年纪,再者我初来驾到,一无倚仗,二无对侯府的贡献,您就行行好,让我替您一夜,圆了我的一个念想,可否?”听她刚说几句,那群年轻的就临时变卦,纷纷倒戈,怂恿他回去,说什么“侯爷又不在,跟着太子入了林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也着实犯困,就遂了他们的意,舍下薄袄嘱咐那女娃穿上,随后入了帐。  余下的两个,见年长者走了,拘谨的心马上退隐,不时跟旁侧的伏音搭上几句话,问她哪里人,家住何处,为何入了奴籍,又怎么随侯爷来了这里;伏音皆胡乱编造着,一一回复了。他们也并非怀揣什么歹意,伏音的面相也未能达到令他们心生歹意的地步,只是平日里他们跟男人处处惯了,突然之间见到个异域女娃娃,不免感到新奇,便凑近她多问了些,甚至还有一个激动地揽住伏音的肩,拍着胸脯说:“谁说你来幻璃全无倚仗?从今以后我胡六就是你的大哥,侯府有谁欺负了你,尽管来找我,哥帮你摆平!”伏音也不恼,知胡六是喝了点小酒,只笑着应下,又不留痕迹地抽身。这一抽身不要紧,刚好碰到一个人的布履。她怔了怔,随后仰起头往后看去,却撞见容玦幽静的眼神,她心下狂跳,一刹竟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侯、侯爷。”她随另外两人唤道,见他们皆起身直立,她才意识到自己应当站起,正要起身,却被容玦按了回去,只听他冷淡出声:“你们都回去。”伏音想往后望,想看裴晏在不在,视线却被容玦挡的严严实实。  胡六纳罕:“侯爷?”  “怎么,不懂吗?我叫你们回去,入帐安寝。”  他们皆神色一凛,知容大侯爷心情不好,不多问,担忧地朝伏音的方向望了一眼,一一退下了。  容玦脸色这才稍缓和些,刚坐下,忽见伏音起身,背对他往远走,不由脱口:“干嘛去?”  伏音转过身,一脸不解:“回去,入帐安寝。”又不见他说话,补了句,“你说的。”  “……”  他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伏音的理解力,好像在她眼里,绿的都能成红的,黑的都能成白的,就好比说现在,他叫胡六赵四二人回去,却硬生生叫她误解,把她自个儿划定为他们当中的一份子,真是失败透了!他抬起头,又见她困惑却强笑,并被烈火映得红润的脸庞,像极了之前她被人揽住时的模样。  他不由气闷,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下,哪知她又反应了几秒,半天不见动静。  “你难道想让我今夜一人守夜?”  “有何不可?侯爷法术武功不低,反倒扮柔弱,夜夜被人保护了这么久,今日借一宿难眠的契机,倒可‘大展身手’只身护佑你的这些侍从,树立你在他们心中的威信,莫不甚好?再说了,入夜时分,侯爷拉我这个武艺不精的弱女子守夜,敌人要是真的来了,我还得拖你后退,你还得顾忌我不是……”  容玦这下以为伏音先前不解之色多半是装的,没好气道:“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不愿同我守夜吗!好啦,我懂!你见你胡大哥被我逐去歇息了,便不想继续装老好人在这儿守夜了;话说你胡大哥这人呢,为人豪迈爽快,今年二十有八,尚未婚配,等你寻完仇,又跟南暝的那位闹掰后,他那里倒是个好去处……”他不去看她,一味去加柴火,后来,他听到她坐在自己旁边的声音,手下动作一滞,复又把点燃的火折子放入火堆里。  他一直都没听见她说话,自己也随她保持着沉默。  伏音其实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先前只是想肆意调侃他两句,没曾想却换来他如此言语,当下心就凉了半截,她瞧他说那番话时语气淡淡的,也隐约可听出似讽似嘲的笑意,便把它当了真,哪怕随后就凑近灼热的火种,心也捂热不了,只因脑海中一直有那番话回旋——那话说得像是巴不得拱手把她送给胡六似的。  夜渐深。  他们一直没搭话,使尴尬的氛围维持至今。  伏音裹紧身上的薄袄,越发觉得今夜的风是往日无法比拟的,就连眼前的熊熊烈火都无法击退它的凛冽。想毕,她又朝那抹火星子挪了挪,忽而听容玦开口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洛羽觞出于什么原因去杀付伯吗,今夜我将给你听,如何?”  她轻嗯了声,也不知怎的就不轻不重加了句:“怎么,你很了解……”  容玦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对劲,这才朝她看了一眼,却见她面色也不大好看,身上穿得是折旧的男式薄袄,被她穿得宽大而蓬松,看起来不怎么顶用的样子,她抱臂瑟缩在火堆旁,活像个干瘪的麦穗。他忙解下身上的绒袄披在她身上,又帮她戴上帽子,一来二去终把她围成个圆球;而后,用手探她的额头,见并无异样,又攥紧她的双手,恨不得把所有的热量都传给她,最后,他暗自松了口气,忍不住皱眉道:“你冷不知道吱声吗,扮什么苦情戏文里的主角!你这没出息的样子真令人讨厌!”  伏音看他称得上是焦急的模样有些发怔,又见他边帮她捂手边阴阳怪气道:“你胡六大哥可有一件裘皮大袄,怎么没见他把它给你,反倒舍给你这件薄的!”想当然的,他把她身上的那件薄袄当成了胡六赠与的。  许是冻得恍惚,又许是以为深陷梦境,她竟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唤道:“子夜……”  他一怔,随后便忘却先前所有不快,紧紧把她拥入怀中。  彼时,火光正胜,她靠着他的胸膛,看橘色的暖色映着他们的影,任“咚咚”的心跳声在耳畔回响。  好响、好温暖。  她像是一艘漂泊的船只,终于找到了能够皈依的彼岸,纵使旁侧河沙滔滔、浊浪排空,也可全然忘却一般。  “伏音,欢迎回家,”他轻声道,“你再也不要走了,好吗?”  她的睫毛不禁颤了颤,任凭泪水打湿眼眶。  这终究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对他,对自己都是,且不说盘亘在他俩之前的新仇旧恨,仅是“她是灵果”这一事实都能把这愿望驱散开来。于是她故作惊讶:“侯爷,您又误会了,灵心的意思是,差不多到子夜时分了。咦,原来侯爷的字唤作‘子夜’!”察觉到容玦呼吸一滞,伏音忙抽身开来。  “子夜时分?”  她能清晰听到他嘲弄的语气,不错,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个拙劣的借口。  “现在戌时多,离子时尚早;你的时间观念还真是让人兴叹!”  他还未有从刚才的言语中回过神来,言语里已然沾了对人对己的讽意;见他仓促起身,转过身去,种种行状多显狼狈,伏音不免生出些许歉意,只好唤声“侯爷”,可容玦俨然不再理会,她想了想,鼓足勇气追问:“侯爷可是应了我的,说要告诉我洛姑娘杀付伯的缘由,现下怎就抛掷脑后了?”  容玦实在想不通,这丫头何时变得这么肆无忌惮,分明已然暴露了身份,还要找出种种拙劣借口一再否认;而后又显出一副无事人的模样,把先前的事抛在脑后,在自己面前闲扯卖乖,硬生生把话题切到另一个上。真是着实可恶!  可即便是这样,只要她轻扯他的衣角,或是瘪嘴嘟囔上一两句,亦或是其他,他还是没办法彻底忽视掉她,只得喟叹一声,又重新蹲在她面前。  他知道,从他是她的小侍卫时,他就奈何不了她;他自卑过、彷徨过,想过把她推得远远的,可时至今日,命运之轮转动把她重新送回自己的面前时,他却在想——怎样才能留住她,于是她就成了唯一能牵制住他的绳索。  他在等,等她想通,等她放下芥蒂,等她亲口告诉他——她就是伏音。  “如果我说,”  伏音翘首以待,等着他的后话,只见他盯着她手腕上的玉镯出声:“这事跟它原先的主人有关,你信吗?”  她怔了一瞬,不知他从何处获悉此玉镯出自南暝澈之手,只问道:“他与付伯有何仇怨,为何咄咄逼人取他性命?”  他没料到她会信得这般利落,不由有些诧异,只淡淡回应:“付伯原先是空灵山上的仙童,仙法苦学至今,应是知晓许多前尘旧事,这些当中必有南暝澈的软肋,或是不愿揭露的伤疤;我估摸着,他肯定不愿被别人握住把柄,付伯便首当其冲,成为他的心头大患。”又补充道,“我以为你还会问我‘洛羽觞为何听命于他’,没曾想你倒不问了。”  “正有此意,”伏音看向他,“侯爷,那你说为何?”  容玦一噎,随后道:“南暝澈救过她两次,她曾许下誓言,永世听命于他;做此事也是报恩的一部分。”  “不然。虽然我深知你说的不假,但这绝不是她做此行为的主要原因,至少我认识的洛羽觞,不会为一个恩人去戕害另一个恩人。付伯于她也有恩,五年间付伯在明知她真实身份的前提下,没将‘她并非依荷’之事告诉村里任何一人,她因而度过了人生中颇为平静的五年。”  “那依你之见,为何?”  “她是为了小林。”伏音看着他,眼中亮堂堂的,“殷罗对我提过,小林前几日因阻挠画烛、南暝澈的婚事被官兵带入监牢,而付伯死后的那日,他什么刑罚都没受,就被放了出来。我猜,羽觞定是为了小林才应允的南暝澈。”  “原是你猜出了。”容玦轻叹。  “你也知道,”伏音凑近他,听他几不可闻地嗯了声,又道,“可她为何要约你相见,你又为何不去赴约?”  “哀莫大于心死。她是灵果,很早之前就找过我,想要结束她的生命,我应允照做,可在法术施了一半时,她却被南暝澈带走了;后来我想了很久,终是觉得她该活着,应去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生命,所以这次,我料想她又要寻死便不愿去赴约。”说着,他看向她,“忘了告诉你,这世上只有我会‘伏灵诀’,就是能使灵果归位的口诀。”  见火堆中迸溅的火星子一闪便没了踪影,她默了默,低声重复“伏灵诀”三字,试图把它刻进脑海中,随后静静看着他问:“倘若灵果不是洛羽觞,是个跟你无甚交情的人,你会下手吗?”  “付伯他老人家以前问过我,那时我给不出什么答案,但后来,我想通了。无论是谁,他本为灵物,但灵有了性情,便应该把他视为人,生死存亡皆不能由我或是由他人来左右,都应交由人界的法则来判定。做错事的,论犯事大小加以惩戒,重者,判为恶,恶即当斩,我自会出手,除之后快;未有过错者,或犯事极小的,便可宽恕他,给予他同平凡人一样的权利,让他们有同等的机会去跑,去跳,去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百年之后再归于尘土,也不枉他们曾在这世间活过一场。”橘色的光染红了原野,伏音望着他,忽而觉得异常温暖,可这温暖背后,她却感到一次妒意,始料未及,让她的语气都变得尖刻起来。  “我知道你喜欢羽觞,可她做错事了,断送了付伯的性命,难道你要徇私,饶她一命?”她小声嘀咕道,“我知道自己这样说有失公允、遭人嫉恨,我也不忍心对她下手,更何况她本意是为了小林,可结果仍是造就了——付伯枉死,这样一来,谁的亡魂拿来给付伯祭奠……不不不,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大义灭亲,羽觞也是时候该从寡淡的性子中走出来了,你说她一好好个人,何必天天想不开寻死去……你别误会,我也没说她性子不好……”她一时手足无措,觉得自己越描越黑,只不过她打心眼里对洛羽觞生出了抵触,而她却不知这抵触源自哪里,但依她本意,她真的没想过让容玦杀掉羽觞,因为她知道去杀自己爱的人有多不易。  “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何会以为我喜欢她?她是我师姐,我为左使,她为右使,要说有情分,也是纯洁的同门友谊。她为人淡然豁达,长相亦如仙女,爱慕她的人多之又多,且俱不能入她的眼,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容玦忍不住笑道,“我深知高攀不上,便退而求其次,看上了一个相貌平平、举止怪异的丫头,可惜她至今都跟我打马虎眼,乔装易名戏弄于我。”  伏音起先听得心脏砰砰直跳,听到最后听出来他说的那怪异丫头是自己,又生出一抹闲气,赌气道:“既然你那么嫌弃那丫头,为何不弃了那点念想,另择良配?侯爷府里丫头这么多,大可找个相貌尚可、举止正常的,何苦去受那丑丫头的闲气!”  他只弯唇浅笑,瞧着她应了句:“习惯了。”  她突然有些不自在,忽而觉得火焰太亮、太呛,弄得她的眼有些发涩。  “还有,”听他出声,她不禁又心下打鼓,双手紧攥绒袄,以为他又要冒出一两句令她耳红心跳的话,却只见他正色道,“你以为你知道的就是全部的真相吗?”  “啊?”她蓦然睁大双眼。  “你以为真是她奉命杀害的付伯吗?”  那一刹,星辰如豆,连同面前火光,将这世间照得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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