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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桑缓缓归(下)

“咳,表兄的眼光果然清奇!”  看裴晏笑的越发苦涩,容玦不慌不忙,一本正经道:“殿下怕是误会了,臣一开始就有所阻止,就是以防你被她的模样吓着。但你别看此女这般,为人却是质朴纯真,又勤劳能干,臣看她肯吃苦,才把她从南暝带了来,殿下若是缺人手,不防……”  “别别!你封侯不久,正是缺人的时候,留给你、留给你吧。”裴晏忙道。  伏音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简直要崩溃,头一次被人嫌弃成这样。  “灵心,还不快起来退下!”容玦淡淡开口。  “是,侯爷。”伏音虽心怀怨怼,但此情形下只得退下,躲到屋前树后隐约听到裴晏说“父王盼你早日回来,特意派我来接你”,想:呵,原来他私下与裴渊的关系这么好!舅父派自己的亲儿接他,倒也不枉他隐忍潜伏多年!我很丑很傻很天真,你想送就送,想拿我讨好别人就拿,呵,开玩笑!!  她拿井水去洗脸上的冷汗,无意间看到池水倒影中自己的模样:眼睛大小不一,奇怪地组装在一起;上颚突出,鼻孔朝天;厚嘴唇占据了四分之一的脸……怨不得把裴晏吓成那样,谁见到的不跟见到鬼了似的。  可这模样没维持多久,很快就恢复了原相。想来是被容玦施了幻术,时限已至,自然消失。  “可他明知道我是何身份,为什么不揭发我?为什么不愿我以伏音的面目出现?”她正这般想着,又瞧见付小林从屋内走来,手持玉坠,面色凝重。  “这真是你在树上看到的?”他问,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  伏音点点头,迟疑下,问:“可是有什么发现?”  可小林面色煞白,怔怔不语,片刻后,他道:“也没什么,就是……我在原来的一个朋友那儿见过一个跟它很像的玉坠子。”  经他一言,伏音不由想起洛羽觞头上的白玉簪,其上悬挂的坠子和这个一般无二,她猛然生出跟小林一样的疑虑,忙说:“世上相似的玉坠多了去了,此物非彼物;再说,树上遗落的物件儿也不一定跟付伯之死有关,你也别多想。”不光是在抚慰他人,也是在说服自己。  “……也许吧,”小林开口,“我跟容玦去了衙门,见到了冰库里我爹的尸体,我爹右手确实像是握住了什么,但呈现弯度大小不足以容纳下一枚腰牌,是我错了,错怪了子夜;同时我们也寻到了那名收了钱说假话的官差。”  “他怎么说?”  “他说,让他怎么做的人是名身穿夜行衣的女子,昨日她将碎银给他,让他用落在客栈的腰牌作伪证。”  “嗯。”  “而昨天,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位故人……”  伏音屏住呼吸,脑中闪现的答案呼之欲出,她听小林继续说:  “而那故人恰好是曾佩戴过相似玉坠的人,恰好身着夜行衣,官兵说他们见面是在上午,而我见到她恰好是正午时分,灵心,你说,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她怔住,差点脱口而出“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可内心却有个声音告诉她——是真的;她看着付小林一脸颓丧地站在原地,最后才听到他的声音。  “阿爹不会原谅我的。”他说,“我花五年的时间去追一个未曾爱过我的女子,到最后等来的却是她对我爹的杀戮。她以血为祭,一剑封喉,毫不犹豫就终结了他的生命,我却至今都不愿去找她寻仇……明明是杀父之仇,可当我知道使她所为时,先前放出的那些狠话便一一不作数了,我甚至在用‘阿爹时日不多’去麻痹自己,我真是差劲透了!!别人都可以,我大可心无旁骛去斩杀,为什么会是她呢?我实在想不通,她有什么理由非得置阿爹于死地不可?”  “小林,我问你,”伏音看向他的双眼,“若是容玦杀了付伯,你真的会寻仇吗?”  “假设不成立,我已查明,不是他。”  “我是说……如果?”  见他迟疑,她再问:“你为什么会相信这真是她所为?”  “事实摆在眼前。”  “错了,摆在眼前的是猜想,不是事实,而真正让你相信的是你对她的猜忌。”她开口,“你口口声声说爱她,说不愿去向她寻仇,实则是把她逼到危险的境地,而你内心早已对此事作出了判定——你认定这是她所为,压根就不相信她。你说你想不通她有何种理由对付伯下手,但事实上,你再清楚不过,只是在婉转地找这些借口麻痹自己,用以掩饰自己的怯懦,其实……就算是容玦、是我杀了付伯,你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因为你在怕!你所向往、追求的是纯净到一尘不染的生活,而现实却要把你拉进这滩无尽的血池里,你不愿去面对,于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求瑟缩在牢不可破的壳中!”  说到最后,伏音分不清自己在说付小林,还是在说自己,她看到小林的表情从苦痛到愤然再到茫然,自己也刹那间不知所措,仅凭着一腔愤懑说了下去。  “你对洛羽觞的感情本就起于对依荷的愧疚,早在两年前她离开丝箩时就终结了,残留下的那点念想也是在不舍你俩相伴五年的时光,付小林你真把它当成‘爱’吗?自两年前,你把心思收回,全身心投入到新的生活里,我就不相信你对殷罗一点感情都没有,而我看得出她对你真情实意,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番话若是让她听到她该有多伤心?你看不清自己的心,伤害了两名女子,将本该澄明的事搞得一片混沌,付小林,我看不起你!”  小林沉默了,不去管她怎么结识的洛羽觞,又是从哪里得知自己这么多的过去,而是低着头,在很久以后,轻轻开口:“羽觞有足够的理由去做,她现在是南暝澈的部下,受那人的指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我不敢想象……诚如你所言,我麻痹自己,宁愿当这一种可能性不存在,可若真是如此,你说我该怎么做?”  “去查明她这么做的原因,再决定下一步该如何。”  “若她事出有因,我原谅了她,岂不愧对我爹在天亡灵?”  “到那时,你若是不忍杀她,我替你好了,付伯如我再生父母,我替他寻仇也是天经地义。”伏音欲走,未察觉自己言语多带漏洞,皆可坦露自己身份,幸得小林满腹心事、无暇推敲,才躲了去。  她想着,若是真的有这么一天——她杀了洛羽觞,容玦会恨死她吧,不过恨不恨她又跟自己有何干系?庸人自扰而已;想着南暝澈如同一条缱绻在暗处的毒蛇,一次次使诈使她与容玦生出不可调和的芥蒂,一次次借势杀掉曾温暖过帮助过她的人,着实可怖,不可再信;她想通了,不管如何她都不会成为南暝任其操纵的棋子,她顶多学他那般“借势”罢了,至于夺回政权以后,她决然不会随他回去,傻傻地把幻璃政权交到他手里,说她背信弃义也好,称她过河拆桥也罢,这些在她看来,都是他南暝澈应得的!  “灵心,”行至拐角,恰有小林的声音,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两年我想通了,我对洛羽觞的情是真的,不含对依荷的愧疚;无关愧疚,无关外貌,我喜欢的一直以来都是她那个人。五年来,我一直盼着她能回头,回头看我鲜衣怒马,按辔徐行,可是我们之间隔得太远,有许多东西无法逾越,我累了,放弃了,不想等她回头了,但我会永远记得那份念想,那种纯粹至极的情感。所以灵心,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原谅我无法下手。”  “这些抱歉你不该对我说,你不欠我什么。”  “是啊,我亏欠最多的,还是养我十多年的阿爹呀!”他苦笑。  她回头看见付小林站在屋前梓树下,光晕透过叶的缝隙披散过肩,他静静仰望着天空沉寂不语,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付小林变了,比起两年前,他长高不少,思维也有了蜕变,不知付伯现存于人世该有多么欣慰,其实自己刚才所言也有失偏颇,换做谁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更何况付小林才刚历经养父过世、杠起养家的重担,况且她哪里有资格去评判他人?她也没勇气去杀容玦,只是一直以来固执地不愿承认而已。其实她从没有看不起付小林,真正看不起的人是自己。  排排徊徊,一直逗留在原地,止步不前。  裴渊、裴渊、裴渊。她仿佛看到自己恨入骨髓的人正坐上龙椅向她招手,摆出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  她沉默着向前走,恰好又遇到容玦立于庭院,也不见裴晏的影子,想来应是入了内院。  不等她行礼,容玦道:“我们今夜动身。”  她惊道:“付伯的事……”  “裴渊下令,我们不得不走。”  她有时候真的搞不懂容玦的想法,当她以为他对裴渊并非忠心时,他总是在太子面前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谦逊模样;当她以为他对裴渊并非忠心时,他又能毫不避讳旁人坦然叫出裴渊的名讳……她真的被他弄糊涂了。  “那信笺呢?”她脱口而出。  容玦一笑:“她约我,我就必须应约吗?”  她一怔,心下没缘由地狂跳,她暗骂自己没出息,又肃容道:“付伯一事已经有了眉目。”  “说来听听。”  “我隐约觉得这跟洛羽觞有关。”她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给容玦,见他听过后神色依旧,没有太多讶然,伏音隐隐觉察出他早已得知,以为他要徇私,心生庇佑。  “所以,你想留下来‘惩恶扬善’?”他挑眉。  她小鸡啄米般点头,随后补充道:“至少我想知道她是出于什么原因。”从付伯死的形式来看,他并没有太多痛苦,走时还挂着微笑,说明凶手并不是在进行仇杀,是不是正如小林所言,源于南暝澈唆使还有待推敲。  “你若是想知道,我路上讲给你听。安伯已经备好马车,你收拾收拾向大家告个别,我们晚上出发。”他的语气不容商榷。  “啊?”  “会有人代我赴约,你不必劳心。”他说,“况且,你也该听我一次了,不是吗?”  她讷讷出声提醒:“侯爷,我何时违抗过你的命令。”  “很好,愿你这次也不例外。”  “是。”她隐约明白容玦已经知晓自己是谁,正想旁敲侧击,以解心中疑惑,不料他却道:  “路是你自己选的,你既然已经选择了新的身份,就要熟悉它,运用它,时刻警醒着,告诉自己‘你是谁’,而不是两三句就露出马脚,像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过去全都公之于众似的,他派你来真是高估了你。”  她讪讪开口:“侯、侯爷又开始说胡话了。”  “我是不是说胡话,你心里清楚。”他冲她一笑,尽管这笑容带着狡黠,如昙花般一现不再,但还是让她想起最难忘的那段时光,那时,他虽不爱说话,就算说出来也多是伤人的言语,但他笑起来很好看,也似这般明媚,宛若阴暗地牢里面窥见的一束光芒。  她又开始彷徨了,正所谓心动则乱。  “我不会阻你,但也同样不会帮你,一切都得靠你自己,愿你多长点心,免得以后出差错,我还得给你收拾烂摊子。”瞧吧,每次他都能在盛夏时节放些冰柱子进来。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如此,一点也没变。她暗自腹诽。  “好了,退下收拾去吧。”他淡淡道。  “是,侯爷。”她应声退下,因未曾回头,也就没有瞧见身后容玦随行的目光。  他痴立在庭院中,看她手植的小树长地茁壮,想起他教她习剑,想起她去枫叶谷救她,想起付伯口中的那句“此去凶险,欲求无果,得不偿失,失不得复。”,想起付伯和画烛聊得畅快,想起小林入夜给依荷送糯米糕,想起他和付伯下棋,想起付伯轻叹着“你是唯一一个会念伏灵诀的人,只有你才能使灵果复位。”……他想起来或大或小的很多事,都曾在这或里或外的客栈里发生过。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回头一看,怎么什么都变了呢?  他沉默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往前走,那里有付伯常坐的石桌,上面散落着黑白棋子。  “付伯,您去天上找我的父母了,是吗?你们相认了没,这么些年,她可能都认不出你这个小师弟了……”  “您这一去,小林跟殷罗的婚期又得延迟了,你不是最盼着他俩结婚吗,怎么连这半年都等不了?”  “我就要带伏音回幻璃了,这两年,我一直在暗自笼络朝中各方力量,愿为父亲正名,愿把江山原封不动地交还给安垣,可是好奇怪,裴渊似乎一点觉察也没有,他对我不再设防,反倒一再重用我、给我加官,现又废了宰相,欲另设机构平分其权,朝中除太子之外就属我权力最大……他想先给予我无上的权力,最后却要以谋逆之嫌除掉我吗?但他何必要如此费事?明明他动动手指就能办成的事……我想不明白,要是您在就好了,您这么聪明,一定知道答案。”  “还有啊,您说,我带伏音回来,是对还是错呢?”  他低声轻问,像是喃喃自语,也无人应声。他也自然知道,根本不会有人会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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