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说。”
楚心被楚纵凉飕飕的目光推到书桌前,一面捡笔,一面在心中腹诽:
专/制!不讲道理!死直男!
都说长兄如父,兰女士和楚汉广没空管她,楚纵作为他哥,按说更该如此演化。结果楚纵对她别说如父了,如仇还差不多!
等着吧,哪天楚纵早恋被她发现了,她迟早要报复回来!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
他哥这谁撞见谁倒霉的犟脾气能找到对象?笑话!他这辈子怕是都别想了!
楚纵不知楚心在心里编排他,他喝完水,拎着一本生物书在楚心旁边坐下了。
“看什么看,写你的作业。”楚心偷偷摸摸把视线觑过来,他就皱眉呵斥一声,连头都不愿抬。
楚心不敢看他了,但写一会儿作业,仍是忍不住东张西望。
这也不完全赖她三心二意,实是楼下的“雀噪”太吵了,又是“碰”,又是“自摸”,又是“清一色”,又是“胡”的,平白把她清晰的脑子搅和成一锅粥。
“哥,这你都看得进去?你就不觉得吵吗?”楚心又磨蹭了一会儿,见楚纵从始至终神情平静,还时不时给书翻个页,纳闷了。
“吵就不写了?”楚纵面不改色地反问。
他把眼下这段默记了一遍,这才放下书,拉开书桌中间的抽屉。
“戴着,别废话,赶紧写。”他臭着脸牵过抽屉的耳机塞给楚心,不咸不淡道。
再捧起书,却一时没有看进去。
楼下炒豆子似的声音仍在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地往上翻腾。楚纵靠在椅背上,枕在喧闹错动的声响中,想起他在楚心这个年纪的事。
那时他们家的副食店也时常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嘈杂,而他还没有习惯那些嘈杂。
夏季的周末,楚心在楼上看电视,楚汉广驾着他的二手解放牌厢式货车进货去了,他则趴在玻璃柜台上写作业,帮兰女士一起看着店。
傍晚,吃完晚饭了,富郭街不少赋闲的居民便会搬凳子到街口,喊拢一干人纳凉。
纳凉不是真纳凉,而是一众中老年男人聚在副食店门口聊八卦。一些邻里间闹的笑话和龃龉,他们嗑着瓜子就聊开了。
除了邻里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也聊大事。大事不是什么治国理政的道理,往往是自个儿的峥嵘岁月,其次就是不比当年的沧桑世事。
一个先唏嘘:“这命啊,还真玄乎!当年那瞎算命的推我和袁斌的八字,说他是富命,我是穷命。我没信那晦气话,咱俩都是初中文凭,半斤八两,待遇哪能差到这地步?谁知道,竟然成了真的!”
一个问:“袁斌这小子好些年没回来了吧,清明也见不着影儿,他干嘛去了?”
一个答:“说是进了烟草公司,混了个销售经理当,这发财发得也稀里糊涂的,我咋就没这狗屎运?”
一个骂:“袁瑞,你弟真不是个东西,上坟也不来,老祖宗都不要了?”
话里的袁瑞也在场,正坐在一条淡紫色的塑料凳上抽烟。
他是个矮瘦的中年男人,一张暴晒过的脸黑得跟阴谋一样,两肩畏缩地弓起来,屁股下有钉子似的,时不时不安地挪两下,浑浊的双眼睛也总滴溜溜四处打量。
他不仅脸色像阴谋,整个人都像藏了天大的阴谋。
“还老祖宗,他老娘都不要了!”听见有人说袁斌,袁瑞连手头的烟都顾不上了。
他掩在黑布裤管里的干瘦短腿一下子从凳子上弹起来。他红着脖子,粗着嗓子就骂:
“老子就没这兄弟!这个见钱开屁/眼的畜生,他娘的,他也就是发了,逃到北方做人上人去了。他要不逃,你们看着好了,还敢瞧不起老子,瞧不起他老娘?老子还敢剁了他呢!”
“老子”是袁斌他哥,“老娘”却是袁斌实打实的老娘。
众人见袁瑞指天指地,指不着人,反倒把辈分骂乱了,不由得哄笑起来。
”说得好!干他!”他们纷纷拍手称快。
聊友间聊大事,便要用烹饪满汉全席的气魄,故而这说起话来,难免大开大合、荤素不忌。
唏嘘完了,有人突然提议:“别说这晦气事了,聊点别的。”
“聊啥啊?该聊的早都拿出来聊过了,剩下的都腻得慌。”
“谁说的?有的聊的事多了去了,比方沈家那寡妇,就那个外地女人,前几个月刚来上过坟的。娘嘞,那脸长得跟明星似的!你们见没见过?”
“见过,就那样吧。怎么了,你看上人家了?”
“哪的话?重点不是那脸,是那腰!你看她那腰,走起路来,那扭的,真和水蛇似的。”那人说着,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还说不是看上人家,瞧你这样儿!”众人又大喇喇笑出声。
几个大老爷们边抽烟边调笑,用浸在过去的、昏黄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慨叹现在。
于他们而言,生活是一块风干的、板结的洋葱皮,他们用粗暴的、大逆不道的字眼刺开庸常的外表,逸散性、血腥、暴力的刺激性气味,好像这样就能开垦这片荒芜、麻木的土地,从中觅得几分虚幌的希望。
烟草向尽头燃去,灰白、浓郁的云雾不断从干涸的嘴唇、鼻孔里喷吐而出,虚虚地笼在几道单薄的身影上,笼出一个不合心意、却又无力摆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