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没有死于“黄粱梦”,也没有成为财神春花。
她站在浮云与泥土交接的中央,一面是天界一面是人间。可无论天界与人间那些她熟悉的人都站得离她极远,仿佛隔着万重山河。她孤零零地一个儿站在中间抱着脑袋想:
究竟是财神春花做了一场梦,变成了长孙春花,还是长孙春花做了一场梦,变成了财神春花呢?
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脚下忽然虚空她只觉一个颠簸身子晃了晃,猝不及防地醒了。
极目之处是一片黑暗她适应了一会儿,才看见些许微光。
漆黑的天际挂着一轮银盘皎月远山在月光下显出模糊而绰约的轮廓。草叶与石滩簇拥着一条银色丝绦般的河水,蜿蜒伸向群山之外。
而她就在这无边的寂静中悄然移动。
春花挣扎了一下,这才察觉自己正伏在一个宽广而温暖的背上,双手从后环着那人的颈子下巴轻轻安放在他肩膀上,契合得令人惊讶。
那人察觉她的蠕动,顿住了前行的脚步。
“醒了?”
春花怔住了。她盯着他青色的衣领半天才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那人却未如她预期一般,把她一屁股扔在地上,而是托着她的腿弯,向上抬了一抬,继续向前走。
“昊极仙山只能徒步进出。你睡着了,我只好背你出来。”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若还是疲累,可以再歇息一会儿。此处名唤子夜河,前方河浅,涉水而过,便可驾云了。”
春花还是没说什么。
天衢微微定下了心。她一向惫懒,大约趴在他背上省力又舒服,她也懒得动。
于是便负着她,涉入浅浅的河水。
蛙鸣阵阵,鸟翅飞扑,行到河中时,镜光粼粼的水面之上,蓦然升起了暖黄星子般的微芒。天衢低着头,没有看见,春花却看见了。
“是孔明灯。”她轻声说。
天衢停住了脚步。
“上尊,放我下来吧。”
天衢一愣:“河水冰凉,恐怕浸湿鞋袜。”
春花笑了笑:“好歹是个神仙,还怕这个?”
天衢定了一定,终是弯下腰,将她放在水中。
春花脚下站稳,目光却须臾不离那第一个飘起的光点。它从远及近,从低至高,倒映在河水中,宛如汴陵鸳鸯湖上的中秋良夜。
“这里怎会有人放孔明灯?”她欣喜道,但旋即看清了第一盏孔明灯上所写的字迹。
愿爷爷,福寿康宁。
“这是我放的孔明灯?”她倏然回头,望着天衢。
天衢避开她的目光,同样凝望着那天灯升起之处。
“天灯一物,师尊亦十分喜欢,言道人间悲欢,常常尽系于一灯。子夜河为出谷必经之路,师尊便令河上之人,都能看见与自己有关的天灯。”
他如此说着,第二盏、第三盏、更多的孔明灯也随之冉冉升起了。
愿哥哥,金榜题名。
愿衡儿,茁壮成长。
愿十哥,笑口常开。
愿静宜,早觅知音。
愿阿葛,脾气别那么坏。
春花笑盈盈地指着那一盏盏天灯,将上头的美好愿望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我想起来了,那一年中秋夜,我们好多人一起,乘着画舫,在鸳鸯湖上放孔明灯。我放了七个,静宜还笑我贪心又累赘”
她蓦地收了话语,因已看见自己所放的第七盏孔明灯已远远地飘了过来,上面写着:
“长孙春花,谈东樵。”
底下还有一行略小的字:
“愿谈大人日日想我,辗转难眠。”
“呃”
脸皮再厚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敲打。长孙春花做事荒唐,倒教财神春花羞耻难当。
春花面上微红,转脸羞愧地觑看天衢,却见他黑眸莹然明亮,紧盯着她,不由得心中一震。
今日的种种与这一盏天灯呼应在一处,一个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想法终于冒了出来。
春花动容,有些犹疑地哑声道:
“天衢上尊”
天灯的点点光芒倒映在天衢温和的眸中,他分明没有移动,却似乎靠得更近了。
“如何?”
“你是不是还钟情于我?”
他眼底的光芒瞬间闪烁,变幻成无数令人惊诧的细碎光影。
春花疑心,他不会回答这无理而莽撞的问话。
但他答得极快。
“是。”
声音低沉而笃定,面上亦丝毫不见尴尬。
春花沉默了。
许久之后,她艰难开口:
“可是我如今已不钟情于你了。”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我知道,长孙春花恋慕谈东樵。我也知道她为什么恋慕谈东樵。可我已不是长孙春花了。她经历过的那些爱恨,我既无法理解,也做不到感同身受。我本以为上尊你也是一样。”
天衢沉静地注视着她:
“我不一样。”
“”她张口结舌地瞪着他。
他目光向上,落在春花身后的河面上。
“你从前,也总是这样仰脸看着我,但眸中,总有一种无法隐藏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