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色格外晦暗。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闻桑正在逼仄的陋室里吃一碗齁咸且坨了的汤面。这是他白日从衙署顺回家的。他严重怀疑衙署的厨子打死了卖盐的。
闻桑饿的前胸贴后背,不耐烦极了。于是咬着筷子捧着碗,去开门。
打开门的同时,一道冰冷彻骨的劲风袭入,他不及细看,身子已先反应过来,一个横跃侧翻避过来袭,面碗在手里转了几个来回,竟然未洒。
门扇应声被风洞开,撞在墙上,一时绿光大炽,重物在地上拖行的声音由远及近。屋内地面上汨汨渗出水滴,很快又结成霜粒,顺着墙角向墙上延伸。
闻桑产生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哆哆嗦嗦地探头过去,果见一条两人合抱粗的绿眼长虫履着地面冲他爬过来。长虫两侧密密麻麻的无数细足,爬得极快,头顶上一对小灯笼一般的绿眼睛,眼下裂缝中紫色信子吞吐不停。
……
“蜈……蚣……精……啊!”
闻桑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将面碗掼过去,抱头逃窜。
他身为汴陵府高等捕快,兼大运皇朝断妄司汴陵栈栈长,大大小小的妖物也算见过不少。但没几个人知道,他的死穴是蜈蚣。这种多手多脚的小虫子教他觉得浑身都是痒疙瘩,平日巡街问案验尸的时候,遇到个小蜈蚣他都要哆嗦半天,离得远远的。
可这回,是个蜈蚣精啊!
定是水逆。
闻桑知道自己应该抄家伙,不管是画符还是结阵,又或是祭出降妖杵干它娘的。可是他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后脑勺漏了个洞,将他在断妄司十年学艺的成果漏了个干净。
此刻他和一个普通百姓一样慌张,颤颤巍巍爬上八仙桌。
那大蜈蚣已进了屋,嘶嘶地围着八仙桌转了两圈,霍然人立,缘着桌腿节节升高,直升到绿灯笼眼睛和闻桑的双眼平行而视。
蜈蚣脸上沾着两条面线,像是被齁住了,身子微微抖了抖。
闻桑趁着这机会,勉强捡回残余的理智,从怀中摸出降妖杵,直对着蜈蚣脸,颤声念道:
“无、无定乾坤网!”
一张小棉被一样的青色光网从降妖杵中直射而出,兜头往蜈蚣精罩去。蜈蚣精也不是善茬,扭身一闪便顺利躲过,而后返身直往闻桑兜头扑下。
降妖杵当地坠地,八仙桌顿时粉碎,闻桑被无数蜈蚣脚按住双臂,压在地上,睁眼便见蜈蚣精的大头在他鼻尖上方森森吐信,涎水一滴滴落在他脸上。
天可怜见,难道断妄司副天官首席大弟子天纵英才玉面小飞龙闻桑今日就要命丧此处?都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咦……敲门?
蜈蚣精来犯,怎么还会先敲门呢?
似乎,好像是不太对呢。
闻桑僵硬了片刻,终于回过味来,可是方才造成的惊吓已经无可挽回,裤子底下湿了一片。
他闭眼大哭起来:
“大师伯,收了神通吧!”
庞大的蜈蚣精便如被勾了丝的纱一般,噗地散成一团烟雾,而后慢慢地淡了,屋内暖和起来。
青衣男子负手伫立在门前,淡淡瞥着闻桑的窘态:
“还是这么差劲。”
断妄司直属御前管辖,职在管理化内妖邪,守护黎民,可审妖断鬼,断绝妖孽鬼蜮凭借自身灵力迫害大运臣民的妄念,故名断妄司。当然也有一种说法,是要将臣民与妖鬼隔绝开来,使百姓不知有怪力乱神,故名断妄。
现任的断妄司天官,出身清贵世族,天生有异能,能目辨妖鬼,上一代的老天官初次见他,便说他是星主转世,凡俗邪物莫敢亲身,于是收为关门弟子,并以天官之位相传。可是这位大人性情冷淡倨傲,精力旺盛又不近人情,御下严,御己更严。断妄司的诸位同僚都晓得要绕着他走。
除京城总部以外,断妄司在各州府均有分栈,监查各处异闻异事。闻桑是孤儿,八岁被断妄司收养,如今正任着汴陵府的栈长,在官府文牒上的明职是府衙一名高等捕快。
府衙上下都知道闻桑“上头”有人,所以不曾受过为难。唯一的困难就是汴陵物价高,俸禄实在太少,赁房子已去了大半,而衙门一天只包两顿饭。他居住的这间小屋里,除了一张土床,便只剩一张八仙桌和一把颤颤巍巍的破椅子了。
哦不,现在连八仙桌也没有了。
闻桑的师父韩抉是严衍的师弟,现任断妄司副天官。他有一句话说得好:
“不要怕得罪你大师伯。不管你有没有得罪他,他都是一样的恐怖。”
闻桑战战兢兢地给眼前的人奉上一杯热茶。茶叶末子是他从隔壁赵大娘处借来的,说不好过几日又要还。他只盼破椅子能给他点面子,不要当场散架。
“大、大师伯,请喝茶。”
严衍接过茶碗,看着里头渣一样的茶末,微微皱起眉头。
“公中无师徒。”
“……是,天官大人。”
“你来汴陵这几年,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怕蜈蚣?”
“……小时候被咬过,师……天官大人您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