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介朴摇头,“这事是他们太古洋行的老板说了算,我说了不算。但我以前不好说这话,怕砸了自己饭碗,今天,我好赖也算是大清百姓的父母官了,就跟诸位同僚说句为民请命的真心话我看这橡胶股票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座有些人还年轻,”他将康年一指,“贤侄你不到三十岁,年轻有为,但经过的事就没有我多了。我十六岁刚从绍兴来上海,是同治四年的时候,诸位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朝廷正在打长毛,美国打内战,缺棉花,咱们上海,几个月间棉花价翻了一番,结果到了同治五年,美国内战打完了,猛地一下子,棉价跌了,上海的钱庄,倒了一大半,咱们自己的棉庄丝栈,更不用说了,我那时的东家跳江自杀了!那是一回,二回是光绪八年,也是洋人弄鬼,英国人在洋泾桥卖股票,又是自来水厂,又是电灯厂的,说得天花乱坠,股票见天的涨,结果咱们和法国人打起了海战,外国银行说翻脸就翻脸,到处逼账,到光绪九年,上海七十八家钱庄,倒闭了六十八家!连老西儿都架不住了,响马把银库都搬空了!从同治五年到光绪九年,是整整十七年,从光绪九年到今年,又是整整十七年。”他声音颤了,“今年,是个坎啊。过得去,你活着,过不去,也别来找我周介朴偿命,我是身不由己。”
戏台上笃鼓和檀板笃笃响,魏国伐齐,丧夫的曹彩娥正穿了孝服,沙场挥戈,大破魏兵。
周介朴手指掸泪,“太皇太后殁了,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有个曹彩娥驱除贼寇,恢复河山,唉。”下人上来搀扶,周介朴摇了摇手,径自落座了,他将慎年一指,对康年笑道:“所以我说,这是一个人才,有定力,可惜,唉”他又叹口气。
周介朴大发感慨,席上的人话也少了,饭吃的没滋没味。同席的人这才知道慎年是康年的二弟,润通的少东家,也走过来寒暄,递名片子。慎年正敷衍着,听下人说外头有人找,便放下筷子,离席往厅外来,正迎上黄炳光,他后头跟着金波,脸上急惶惶的。
金波把杨金奎被抓的事情说了,求慎年和黄炳光去保他,黄炳光很为难,说:“杨将军现在在英租界的巡捕房,我是法租界的,跟那边关系走不通,怕是不行。”
金波只能掉过头来求慎年,慎年却说和周介朴还有事情商量,暂时走不开,推脱了几句,把金波打发走了。黄炳光不解,问慎年:“你这是打算见死不救了?”
慎年笑道:“一次又一次的,总要给他点教训吧?我看在里面待几天也好。”仍旧回到席上,直到在周家吃过了午宴,才和康年一个回衙门,一个回于家,分头离开。
踏进于家的门,听差说:那个金波又从一品香打了电话来,问二少爷到没到家。慎年道:“先不管他。”走到厅里,见于太太和卢氏坐在沙发上,麟儿正背着小手,郎朗地背诵:“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背完了女诫,又背女孝经这是她跟随卢氏回了一趟湖州,学到的新本领。
于太太不好意思说卢老太爷迂腐,只能违心地夸麟儿聪明,“够了够了,不必背了”
慎年自使女手里接过打湿的手巾,信步走进书房,见令年背对他坐在沙发里,正在翻看一本上海指南。卢氏虽然没能买到股票,但话已经说出口,便催促令年替于太太选一部汽车,令年看了几页,犹豫不决。
抬头看见慎年,她放下上海指南,笑道:“听说周府在演滴笃戏,好不好看?戏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慎年一边揩着手指,坐在她身边,说:“滴笃戏我没怎么听,但听了另外一出戏。”
令年问什么戏。
慎年胳膊抵在沙发背上,对她笑道:“天蓬元帅调戏嫦娥,被贬下凡,落草为寇。”
令年一想,便明白了,却装起糊涂:“谁是嫦娥?”
慎年掉过头去,对外头道:“麟儿,把何妈给你缝的那只大白兔子拿过来,给你小姑姑抱上。”
令年忍不住笑了,慎年看着她,正要说话,麟儿已经跑了进来,她爬上慎年的膝头,两手把他的脸掰过来,“二叔,二叔,你看我,别只看小姑姑。”等慎年转过脸,她说:“妈说你是家里最聪明的人,我有个问题要考你。”
慎年和她四目相对,笑道:“那请你问吧。”
麟儿一手揽着他脖子,另一手把令年也揽过来,问道:“二叔,小姑姑,你们知道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慎年作势想了想,“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这四岁的小女人语出惊人,“是贞洁。”
慎年和令年不约而同地诧异:“什么?”
“是贞洁呀。”麟儿道,“我在湖州时,老太爷每天都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教我背书,”她学着老太爷的口吻,摇头晃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一个女人呢,最重要的就是贞洁。”说完,又懵懂地发问,“二叔,什么是贞洁呀?”
慎年把麟儿抱起来,他说:“麟儿,我觉得你老太爷说的不对。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勇敢。”
麟儿立马说:“我是很勇敢的。”
“没错。”慎年理了理她柔软的黑发。
于太太和卢氏都被麟儿的童言童语惹得发笑,于太太走进来说道:“麟儿,别缠着你二叔了,”牵起麟儿的手,她问慎年,“去汉阳的船票定了没有?”
慎年顿了顿,说道:“还没有。”不等于太太嗔怪,便起身走了出去,叫宝菊去订下个月到汉阳的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