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觅棠来到于家,先向于太太道谢,于太太说道:只是一份薄礼不要客气。见那只自来水笔别在长袍外面的口袋上乌黑的笔身上一道金环十分精致于太太向令年笑道:“宝菊眼光倒是好。”觅棠抿嘴笑了笑在沙发上吃了一盏茶,不见慎年露面便打起精神道:“三小姐咱们去书房吧。”
令年散漫了许久今天总算老老实实读了几篇洋文。她是用功了,反倒觅棠心不在焉。阿玉进来送甜汤嘴里还嘀嘀咕咕:“我前天催他们去赎出来他们不肯赎,昨天就跌了少赚了好几块钱呢。”
何妈瞪她,“有的赚就赶紧赎出来吧,别真像二少爷说的全都赔进去了你才高兴呢。”府里下人们这两天都是愁眉苦脸的让何妈很看不上,“一个个都是贪心不足买那个股票,你是流血了还是流汗了,就指望发个大财?”
何妈在觅棠面前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觅棠安之若素反倒安慰阿玉:“买股票就是这样,有涨有跌的,稍微一跌你就慌了,怎么成呢?”话虽然这么说,回到程家,却也怏怏的。
事情也巧,自周介朴寿宴那天,股票突然就跌了。程先生自认是经过风浪的人,他稳如泰山,还亲自往关上跑了一趟,打听装胶苗的船几时到港。可次日睁眼,听说股票又跌了一波,外头已经人心惶惶了,连同周介朴寿宴当时说的话都有人学起来,讲得有鼻子有眼的。程先生没心思做生意,把铺子关了,跑回家里,每隔一会,就要伙计去股票行打听一回。拖到下午,伙计买了报纸回来,程先生赶忙翻开,见上头写着威尔逊卷款潜逃,格兰之人去楼空,程先生急得脸色都煞白了,“这,不对劲啊,不对劲啊。”
程太太各路消息听得心惊肉跳,劝程先生道:“现在跌到八十多块,还是赚的,先去卖一些吧,起码把本钱赎回来。”
程先生说她不懂,“股票都压给道胜银行了,哪是你说想卖就能卖的。”又叫伙计继续去打听,谁知伙计回来,带来了个噩耗:“好像全上海的人都出门了,都抢着要卖股票,把股票行门挤塌了,这会也歇业了。还有人在外头揪住他们的伙计要去见官,打得头破血流的。”
程太太叫一声天爷,瘫坐在椅子上,“怎么只准买,不给卖?还有没有天理呢!”
程先生被她唠叨得都烦了,呵斥道:“洋人跑了,还有上海道台,江苏巡抚,再往上,还有摄政王,有皇太后呢!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洋人在咱们大清行骗,坑害老百姓吗?”他是早已皈依了洋教,这会却以大清国子民自居,连饭前祷告都省了,草草吃了晚饭,躺在床上煎熬去了。
苦苦熬到天亮,程先生顶着两只乌眼圈,亲自去街上打听消息。果不其然,不过一夜,又跌了二十多块。铺子里的伙计来找程先生,说胶苗快到江海港了,请账上支了钱去报关行缴税清关,云南那边钱也用完了,要追加余款盖橡胶厂呢。程先生把伙计骂走了,来到道胜银行,心想:再借一笔钱,等这一阵缓过来,也就好了。谁知银行的买办不说借钱,反倒给程先生下了通牒:股票跌得太厉害,要换别的产业来抵押。三天之内手续不交上来,就要去强收他的书局和纺织厂了。
程先生慌了神,忙叫车赶去书局和厂子,把柜台上的一点现钱、庄票,还有地契、房契胡乱塞进怀里,再跑回家,放进保险柜里锁了起来。觅棠对程先生道:“要不去见于二公子一面,从润通贷一笔款出来?”
程先生被觅棠提醒了,忙说也好,换过衣冠,急急来到于府,谁知门房说二公子一早就去邮传部衙门了,程先生正愣神,见宝菊在门口下了包车,手里拿着一摞簿子,像是才从总号回来,忙一把将他袖子拉住,“宝菊,我想在你们庄子借笔钱应急,不知道你能不能办?”
宝菊打量着程先生面白唇青的一副形容,忍着笑,正色说道:“姑爹要借钱,我可以跟东家说一说,姑爹打算拿什么来押?”
程先生道:“我那还有两间书局,一家纺织厂,生意好的很!”
宝菊道:“你那纺织厂听说有两个月没开工了,还有书局,听说道生银行跟会审公廨递了状子,要收它们,怎么还能押给我们庄子?有句俗话说,一女不许两家,这个道理姑爹难道不知道?”他这一番话说来痛快得很,脸上不由笑吟吟的。
程先生变了色,斥道:“宝菊,你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这么说话?”
宝菊把袖子从程先生手里拽出来,指节叩了叩手头的账簿,笑道:“我这个人,帐可是算的清的很,一笔笔,都在这里呢!”
程先生一手指着他,憋得脸上通红,半晌,才顿悟了:“我说你怎么突然假惺惺地来我家送礼,你就是等着看我倒霉的,是不是?”
“人嘛,总有倒霉的时候。”宝菊慢条斯理地说,见程先生气得直抖,还奚落他一句:“不过你好好巴结巴结我,说不定我在二公子面前替棠儿美言几句,让她嫁进于家做个小老婆,姑爹觉得好不好?”看着程先生愤愤离去的背影,笑了一阵,才进了于府。
程先生回到家,程太太和觅棠一起迎上来,问他借钱的下文,程先生疲惫地摇摇头,一头倒在床上,当夜就发起病来。程太太手慌脚乱的,顾不上道生银行的事,在床边伺候程先生吃药。
觅棠对着镜子慢慢梳了头发,换过衣裙,在程先生病榻前看了一会,说要出门。程太太忙放下药碗,“你去找二公子借钱吗?”
觅棠摇头,说去给三小姐教洋文。
程太太心急,脸色也不好看了,“你爹都成这样了,你还只顾着去给人家教洋文?人家给你工钱吗?”
觅棠比程太太镇定,安慰她道:“妈,事情已经成这样了,急也没有用。我答应了要教三小姐洋文,总不好就这样撂下。”辞别了程太太,来到于家,见于太太、卢氏,还有慎年兄妹在厅里说话,话题自然就是最近惹得上海人心惶惶的橡胶股票。
觅棠见过了于太太,目光转向慎年,她对他微笑了一下,福了福,“二公子。”
于太太停下话头,往觅棠脸上端详了一下,关切地问:“程小姐家里最近还好吗?”
觅棠没有提起程先生曾来借钱的事,对于太太若无其事地笑道:“也还好,我家里在乡下还有些产业,等纺织厂重新开起工,贷款也就慢慢还上了。”在云南种橡胶的事情是不提了。
于太太放了心,“那就好。”转过头去对慎年道:“这么说,伦敦比上海跌得更厉害?”
慎年说是,“上海股票行都不敢开门,等开了门,可能没两天就跌成废纸了。”慎年从阿玉手里接过茶,继续道:“老百姓倒还好了,家里多少有些产业。上海所有的银行和钱庄,多少都抵押了股票放贷出去,这几天正四处逼债,再等过两天闹出人命来,上海道台不管也不行了。”
大概也只有润通和泰来两家钱庄没有收橡胶股票做抵押,卢氏便问:“这两天来拆解的人不少吧?”
慎年说:“一个都不借。现在谁敢借给他们?”
令年见阿玉听着慎年说话,那表情越发像要哭出来似的,便对阿玉招招手,在她耳畔道:“我这个月再给你加二十块钱工钱,你去买块怀表给你爹,但别跟他们说。”
何妈嘟囔:“把小姐的玉牌丢了,不罚钱也就算了,还加工钱?”见阿玉还在发愣,推了她一把,笑道:“还不谢谢三小姐?”
阿玉破涕为笑,忙对令年福了福:“谢三小姐!”
正说着话,康年大步走了回来,卢氏忙起身,亲自替他掸着长衫,又问他要不要吃茶,康年说道:“要!”接过茶猛喝了几口,才苦笑道:“这半天,能接七八十个电话,我这嗓子都冒烟了!”
令年笑道:“大哥你的衙门到底是在邮传部呢,还是在电话局?”
康年道:“我知道你是笑话我官小,可我虽然不是什么中堂咧,王爷咧,还是愿意急百姓所急的。”他叫慎年走进书房,正色对他道:“你说的事情,我已经跟上海道台提了,请他和江苏巡抚一起联名上折子给朝廷,拨国库和府库的官银救市。再不赶紧拨,你看着吧,老百姓挤兑起来,明天就要倒闭一批钱庄。这回比光绪九年那一次还凶险。”
于太太不放心,站在门口听着,问道:“怎么,各家钱庄都拆解不出来了吗?”
“哪还有钱呀!”康年倒跌回交椅里,“现在银根吃紧,整个上海所有的钱庄加起来,现银兴许都不到两百万。市面上根本就没银子,所有的钱都投进股票里面去了,”他转向慎年,“我这两天叫衙门的人估算了一下,你知道这回上海投进股票里的民间资本有多少?”他伸出五个手指,“加进伦敦股市的,统共不少于五千万两!五千万两白银啊!相当于咱们大清国整整一年的田赋!这一算,我才知道咱们上海老百姓这么有钱呐?这下好了,都被洋人卷走了。”
于太太唬得脸色都白了,“这还了得?”
康年苦笑,因为卢氏夜里同他闲话,知道了杨金奎追求三妹一事,便对于太太道:“不过呢,妈你是不用怕那个杨金奎了。他胆大包天,把咱们借给贵州铁路局的银子都投进了股市里,这回亏得一分不剩,算是捅了大篓子。云贵督抚已经给英国领事打了几个电话,要立马押他回贵州,好重重治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