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希夷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正襟危坐,正打算如此维持空气的状态,直到目的地。只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把他好不容易的矜持吓成了炸毛——
“希夷道士。”
“哈!您、玄寺丞叫我希夷就好了!”他忙摆手笑呵呵道。
对面玄策慢条斯理地捋平衣袖上的褶皱:“平日里,都除过些什么妖?”
希夷一时被考,肉肉的脸蛋瞬间有些涨红:“呃,师父每次离开长安,都让我和师姐留在观里,所以……不曾抓、抓过什么妖……”
这个答案似乎意料之中,玄策又道:“那你们在观里,都会些什么,譬如,布阵。”
听到“布阵”二字,希夷葡萄般的圆眼睛亮了:“这个我拿手,师父教我最多的,便是布阵。”
玄策:“噢?所以你师姐最擅长的,便是破阵了?”
没料到玄策能如此顺畅地把话题拐了这么个大弯,希夷脑子刹车刹了好一会,才蹦出了一个音:“嗯……”
“她被你们这般困着,心里必然是记恨的,所以让你此行跟着我,看来知道是凶多吉少。”
希夷猛一抬头,就见玄策眼眸半阖,似在休憩,于这昏暗的车厢里,冷然的脸色让人张起的嘴皮子有些发抖,他结巴解释道:“不是的,师姐是让我来历练历练——”
“呵,”玄策忽然冷笑,“我们崇玄署是去伏妖,不是去上课。现下除了对阵过的鼠妖,还可能有其他妖鬼,而你又是阳气极盛的三清童子,不是本道吓唬你,”说到这里,他眼睑忽而一抬,于黑暗中对上希夷的目光,里面淬着冷漠,道:“像你这样的,最是那些东西的盘中餐。所以啊,趁现在马车还没驶出坊门,希夷道士,你还可以回去。”
被他这么一说,希夷圆脸上肉眼可见地滚下汗珠来,但是,他想到师姐说过的话:难道你就要一直在观里读着道书,练着不知有何用的道术,过着不知何时能降妖伏魔的日子吗?
从他进天心观起,就一直想师父能带他出城,但是,一次都没有。
他自知自己道行浅薄,但——
“师姐说,玄寺丞法术高强,会保护好我的。”
说完这句话,希夷心跳瞬间打起猛鼓,刚才在观里,师姐吩咐他,一定要说这句话,只要玄策听到了,知道了,就不会不管他的死活。
而在希夷心跳都快打完一首曲子时,玄策才在他心口上幽幽压下一句话:“又是你师姐教你的?呵,简直心术不正,若是此行伏妖出了岔子,这罪她也脱不了干系。指着别人保护你,那你现在就可以跳下这辆马车。”
希夷此刻别说汗流浃背了,眼泪都顷刻蹦出来,强忍着酸楚道:“不是的,玄寺丞,您别这么想师姐,师姐她人很好的,我、我一会一定保护好自己,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玄策见打(吓)压(唬)之下,算是听到了句中用的话,这才收了口。这小道士确实有心除妖,而不只是凑个热闹,专程来满足她师姐那份好奇心的。
就在希夷流的汗都差不多干了的时候,奔驰的马车终是停了下来。
待两腿着了地,希夷方抬起头,见日头已落,仅存的最后一丝白光,在地平线的尽头晦暗不明。
他扯了扯身上的青色道袍,圆圆的身板背后还背着一柄桃木剑,显出几分与孩童稚气格格不入的严肃和紧张。
街鼓响,入宵禁,长安城内的七十二坊大门悉数关闭,而平康坊内,华灯燃起,金明熠熠。
山原和竹猗,外带一希夷,跟着玄策往春杨巷拐了进去。
“今夜南曲楼不开张,我们只能从后巷进入。”说着,竹猗抬头看了看南曲楼的院墙,朝希夷道:“能翻上去吗?”
可怜的希夷小道士,这是今日面临的第三次灵魂拷问——
他摇了摇头。
竹猗抱剑嗤笑道:“所以你师父都教了你些什么啊。”
玄策:“你用鹰爪锁带他上去。”
竹猗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闭上不说了,不然寺丞又嫌自己话多。
只见他从腰间抽出一道透黑发亮的铁索,索身如三道蛟蛇交缠,于顶处分出六道弯钩般的触角,如鹰爪仿佛能抓住一切。
此刻竹猗将鹰爪锁往院墙上一抛,轻巧地钩住内墙檐,转身低头朝希夷道:“小胖道士,还不赶紧抱住你阿兄的腰!”
希夷一脸感激地赶忙上前,胖手刚抱住,就感觉衣领被人往上一拽,顷刻双脚离地,随着一道力量越飞越高,翻过了院墙,最后像鸟般轻巧滑落。
而在他刚稳定住身子时,就见玄寺丞和山原大哥已蜻蜓点水般落在了前头,这一刻,他幼小的心灵又燃起了一个大目标:学轻功!
玄策:“山原,你去跟踪妙音阁的掌事,今夜阁里的姑娘都外出了,去看看那葫芦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竹猗,希夷,你跟我去南曲楼环廊内的花坛,布阵。”
“是。”
南曲楼里的夜色似乎较外面的更浓沉朦胧,借着疏离的月光,玄策一行人从画廊走入花园。
一路上,希夷都屏气凝神,沿着隐蔽的丛林穿梭,直到玄策停下了脚步,抬头朝一处窗户望去。
“竹猗。”
“在。”
“看看那间屋子里有没有人。”
话音落,竹猗的身影啸忽纵起,无声穿过黑夜,落至屋顶,再一个倒挂金钟,从窗的顶檐边往里视探,紧接着,一眨眼的功夫,已轻巧地钻了进去。
看着他一气呵成的动作,希夷忍不住惊叹出声,旋即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被人发现。
约莫几息的功夫,竹猗便回到他们跟前:“寺丞,亮着灯,却没有声响,不见人影。”
玄策眉梢微挑,点了点头:“你带希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