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可千万不能着了这骗子的道,他这分明是在狡辩!” 忽有一阵疾风刮过,只见那体态臃肿的驼背婆子提着裙裾冲出人群,大跨步飞奔至太师椅前,哐当一下跪倒在李氏面前。 吓得李氏手下一滑,那光洁无瑕的金丝楠木扶手便多了几道可怜兮兮的指甲印。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健步不可以年岁论断。 “诶诶诶!天地良心,这可是天机,仙官们都在上头看着呢!”柳十七不甘示弱地喊冤,从布挂里掏出一个苹果,在衣袖口上蹭了蹭,“大娘要是信不过,完全可以同去,要不就叫大家伙一块跟去?不妨事的。” “呸,臭道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头打的什么算盘,像你这样到处骗吃骗喝的我见的多了!”郝大娘斜睨着她冷笑道,“如果真不是桂芳偷的,那她昨晚在库房边上溜达什么?” 哦~有道理! 众人目光齐刷刷甩向床榻处的主仆二人。桂芳浑身激灵,怯生生地望向柳十七,攥着小拳,欲言又止。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柳十七垂眉,无奈地摇摇头。 郝大娘舒出一口长气,嘴角浮现出一抹森然笑意,刚想开口却被柳十七抢了白。 “可昨夜喜宴,我在外院闲逛时,正好撞见一出恶仆欺女的戏码,好像、似乎、大约……就是这位桂芳姑娘。唉,夜色太黑,我没大瞧仔细。”柳十七抓耳挠腮,努力回忆,突然一拍大腿喜道,“昨夜刚巧薛都督和钱老爷也在,他们应该记得比我清楚。” 一听说这两名字,大家都颤了颤身子,几乎在瞬间,所有人包括李氏在内都完成了昨夜那事的回想:霸气外露的年轻将军,委屈巴巴的当家老爷,和几个臀部肿胀的小厮。 哦~她有人证!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再次回到郝大娘身上,竟还有些兴奋。这回轮到郝大娘浑身激灵,恶狠狠瞪向柳十七,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诶,你倒是提醒我了!”柳十七嚼着苹果,脆生生道,“你说昨晚瞧见桂芳在库房那走动,你又是去干嘛的?昨晚的喜宴,大家伙好像都挺忙的。” 哦~~对呀! 众人目光蹭地亮起,更兴奋了。 郝大娘一时汗如雨下,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柳十七又啃了块苹果,优哉游哉嚼得清脆。 “行了行了,都别争了,就照柳道长的意思去办。”纠缠了半日,李氏头疼得慌,一心只想这场闹剧快快结束,遂不耐烦道,“倘若真能揪出元凶,本夫人大大有赏;倘若抓不到……”眼风扫向柳十七,瞬时阴冷下来。 柳十七连连摆手:“夫人莫愁,若是抓不到,我自己将自己绑了丢出去,绝不脏了您的手。” 又指着那俩要出门的小厮嘱咐道:“都瞧仔细些,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姓王,长得还算周正,就是左脚有点跛,千万别抓错了!”说完又啃了口苹果。 出门的脚步声顿了,手指敲击扶手声停了,众仆妇的私语声也止了,人满为患的小屋内,只余清脆的嚼咽声回荡。 跛脚的王姓小伙,那不就是……聚在郝大娘身上的目光多了丝旁的意味。 那不就是她的败家儿子吗? “说!到底怎么回事!”李氏重重锤了下扶手,险些惊落柳十七手中的半个苹果。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郝大娘连连磕头,汗珠落在地上泅出深色,“都怪老奴那不争气的儿子,在外头惹了事叫人打伤了,非得用那千年人参吊命不可。夫人您要罚就罚我吧……” 柳十七从包里摸出张废纸,将苹果核裹在里头,用力揉搓几下,嘴角的笑清而浅。得亏她记仇,上辈子的冤屈这辈子终于能够报了! 一旁看戏的仆妇也是闲不下来,互咬起耳朵。 “她儿子是不是赌钱连裤衩子都赔进去的那小子?” “对对对,叫那赌坊打得亲娘都不认识了。” “哦哦哦!怪不得柳道长刚刚总念叨什么‘赌事赌事’的,指的是这个呀。” 听见有人夸赞,柳十七神气地扬起脖子。 “柳道长当真神人也!” 钦佩目光自四面投来,柳十七很是受用地挺起胸膛,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又缩了回去。 “来人!把这恶妇的手给我打断,还有她儿子,一并都给我撵出去!”李氏怒拍扶手,霍然起身。 郝大娘顿时怔在原地,仿若闷雷劈在心底。连哭带嚎地爬向李氏,求饶不断,未及近她身便被一脚照心窝处踹飞了。 “起开,别脏了我的裙!”李氏重重拂袖,头也不回地迈出屋子。还是那般雷厉风行,丝毫不念旧情。 贼头头溜了,贼也被人架出去,看戏的人大饱眼福后,都跟着意犹未尽地离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远,劳累了大半天的小破屋子一下子空了下来,柳十七的心也跟着空了下来。 吱呀作响的木窗,即便关上仍旧透风的门,瘸了腿的矮桌……一切都太熟悉,太熟悉了! *** “采……柳道长,要不要留下一块用午饭?” 柳十七笼在袖子里的手抖了抖,木讷地转过身来,垂丧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阳光顺着窗子流淌到她脚边,隔着鞋子也不知是暖还是凉。 “昨儿就听桂芳提起了,我原来还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咳咳。” 虚弱的咳嗽声响起,柳十七倏尔抬头,紧赶两步上前,却怔在一步之外。 看着予薇曾经水润光滑,如今却跟自己刻意装扮后的黄脸相差不远的脸蛋,才半年光景,那双可以抚琴绣花的白嫩双手竟已显出粗糙龟裂,那裂痕同样扯破了柳十七的心。 本不应该是她的,本不应该是她的…… 记忆似乎一下就回到了上辈子,床榻上坐着的人,依稀就是自己。 “回来就好,一个人在外头讨生活,不容易吧?” 金灿薄光间,那双手像是跨越了时空向她伸来,一如那些年,她被爹爹惩罚,被甄氏训斥,被庭薇嘲讽时那样,义无反顾地向她伸来,温暖而坚定。 “是呀,都不容易,你瞧,我都开始给人算命了。”柳十七皱了皱鼻子,咧嘴笑着将手递了过去,熟悉的温暖,从未变过。 阳光温煦,懒懒爬上她们的侧颜,一如那些年的午后,也是这样的暖阳,两个小丫头嬉闹累了,歪歪斜斜倒在榻上歇晌,虫儿在叫,枝叶沙沙,鼾声糯糯。 很多事,彼此都心照不宣,却又都很默契地避开,你不提,我不言,任凭它们随风打散飘零,只余此刻紧紧相连的心。 *** 午饭后,柳十七又陪予薇又说了会子话,亲眼看她吃过药睡下后,这才安心离开。 桂芳担心她不识路,便追了出来非要亲自送送。柳十七知道,这妮子以前就爱闹腾,许是在这钱府憋屈坏了,好不容易见到个熟人,想多说说话发泄发泄,便随她去了。 “这回真是解气,那些个泼皮见姑娘老实,平日里一个个都敢蹬鼻子上脸随意欺负。” “采姑娘你是不知道,这钱家坏得很!当初姑娘刚进门,太老爷就病了,他们就把这账赖到了姑娘身上,非说是姑娘不干净,把宋家的晦气带进了门,就把姑娘赶到了这鬼地方独自住着,衣食住行,竟一个字都没提过!” “还有宋家,也不是个东西!我托来顺带话,想叫老太太救救姑娘。反正老爷都出狱了,大少爷也中了解元,干嘛还要姑娘在这鬼地方受气。结果你猜怎么着?竟叫大太太给拦了下来,还回话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还有往娘家接的理’。真真气得我肠子都断了!” …… 柳十七咽了咽口水,眼神悲凉,看了看她,看了看地,又看了看她,半晌后捏了捏眉心。这妮子,看来真是给憋坏了! 赶在她把钱宋两家骂个底掉之前,柳十七插嘴直白问道:“昨夜你原本是不是打算偷库房来着?” 笑声戛然而止,跳脱的步子渐渐缓下,滞在了原地。 柳十七无奈地叹了口气,斜眼打量了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徐徐转过身来,与她四目相对。 “采姑娘,我……”桂芳急急错开目光,捏着衣角嚅嗫道。 “柳道长。”柳十七耐着性子提醒她。 “柳道长……”桂芳嘟囔了一声,垂下头。 此处僻静,枯叶被风拖动,扯着地面咯咯作响。 桂芳仍旧不说话,鼓着两腮,踢着脚边的石子无声抗议。唉,到底还是个孩子。 “郝大娘在库房门前见到你时,宴席才开不久,而我撞见你时,宾客早已散了大半。放心,我若想揭发你,刚才就不会跳出来多事,你就同我说实话便是。” 柳十七知晓她的品性,倘若不是予薇病重,钱家又故意拖着不请大夫,借她十个胆也不敢打这主意。 她忽然想起芙蕖,上辈子一直陪她到最后的人,心里头酸酸的。 那些所谓的亲人,明明与你血脉相连,却心凉似冰,即便你拿热血去捂也捂不热。可偏就有那么些人,同你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却在你深陷泥淖之时仍旧对你不离不弃,就像桂芳,就像芙蕖…… 真心人难得,她能帮一个是一个。 “大道理我就不多说了,你心里头估计也不好受,还好你及时收手,不然今日就算本道亲自出马,也无力回天了。”柳十七双手一摊,悻悻叹道,“做贼的滋味不好受吧?” 桂芳绞着手指,沉沉点了两下头。 “所以下回再遇上这档子事,直接找我。” 桂芳终于肯抬头,眼眶红红,扁着小嘴,认真点头应下。 柳十七笑嘻嘻地点了点她的鼻子:“我帮你偷。” 什么?桂芳两眼瞪得圆溜,茫然不知所以。 柳十七挑眉,大言不惭道:“我手艺比你好些。” 桂芳终于破涕为笑,揉着眼睛支吾道:“确实想偷来着,可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就听见老远有人喊抓贼,我就给吓跑了……” “呃,这样呀……”那个喊抓贼的贼人不自在地抽了抽嘴角。 竟让姓薛的说中了,她还真“贼喊捉贼”了。 云散日朗,两人又并肩行了段路,临分别前,柳十七似乎想起了什么,拉住桂芳问道:“昨晚打你的人是谁?” 能让钱宽护着的人,要么来头不小,要么狼狈为奸。 桂芳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皱着眉厌恶道:“他叫侯三,是老爷身边的长随。”顿了顿,又凑到她耳畔低语:“听说他一直在帮老爷放利钱,所以老爷才极看重他,至于真的假的,我就不得知了。” 原来如此。 当晚,梆子刚响过一声,柳十七就翻窗进了账房,身体力行地验证此事去了。 待到三更天,她才摸回自己住处。躺在床上,被子裹满周身,奈何心事重重,辗转了数个来回依旧无法入眠。 薛晗骁的目的,她已猜出了七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