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地,北边到山,西边到河,都在西宁侯府名下,您说是哪家的?就临着宛平那庄子,居然要把租子提到八成,这不是要人命吗!”茶馆老板感叹,“据说那庄子原是侯夫人陪嫁带来的,八年前才收五成租,可一打换了庄头,这几年的租子是蹭蹭地往上涨。我原也租过,可倒了白忙一场不说,还欠了他们好几十石黍米,不还他们就遣人来闹,举家不得安宁……那年过得呀,险些没把我小儿子饿死,算他命大!都说为富不仁,这西宁侯一家可真是够狠的,不把人都逼死不罢休啊……”
茶铺老板说得是痛心疾首,忽而瞧瞧叶羡,又觉得多言了,谄笑道:“要是都能像小爷这般体恤,我们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啊!小爷,这银子……”
“拿去吧。”叶羡淡然道。
闻言,茶铺老板忙夺过来揣进了怀里。明明硬邦邦冰冷的东西,却把心都焐热乎了,想到方才的话,又讨好似的搭了句讪:“小爷,您说您能帮我,真的能帮?”
叶羡勾唇浅笑,精致得跟画上的神仙似的,他摇了摇头,“我帮不了,但她能。”
茶铺老板循着他目光看向宝珞,见她面色惨白,一脸的苦水,撇嘴道:“这位姑娘,认得庄头?没用!那庄头是西宁侯的亲戚,而且和县衙关系好着呢!你要是认识西宁侯府的人还差不多,好歹还能递句话上去。不过也未必管用,西宁侯府的人,心黑着呢!对了,还没问,小爷和姑娘是哪家的?”
叶羡扬了扬眉梢,淡笑道:“我是谁不重要,至于她嘛,就是你说的那个为富不仁的西宁侯府二小姐,那庄子的东家!”
叶羡话一出,险些没把茶铺老板吓瘫了,这不是撞枪口上了么!他都不敢再回想刚刚自己都说了什么,惊得连忙把钱掏出来赔不是。
可他越是这样宝珞越是觉得脸疼,好生的讽刺。于是也不顾还晕着,拉着叶羡便上车,赶去母亲的庄子。
马车颠簸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叶羡本打算就此分别,先去别院一趟的,但眼看着下车时,脸色苍白得吓人的宝珞,他决定还是先陪她吧。
面前,正是庄头倪守仁家,宝珞举眸望去,朱门青瓦,双扇兽面铁环,三阶垂带踏垛,有够气派啊,若非坐落在乡间,她还真以为自己到了哪家八品官员府上呢。
院里有个管家模样的老人上前询问,得知前来的西宁侯府的二小姐,先是一愣,赶紧下阶来迎,带着人方拐过影壁,便噔噔噔地跑进了院里,大喊了一声,“寅儿他爹,主家来了!”
接着便瞧正房里有人影晃动,一对四十上下的夫妇奔了出来,那男人长得高大粗犷,浓眉厚唇,典型的北方汉子。只是那通亮的眼睛,闪着精明算计。他出门时厚厚的嘴唇都快咧到耳根了,挤了一脸的笑,然见了面前的小姑娘,登时僵住
好一个倾城绝色的姑娘,站在那竟比日头还要夺目。这城里的姑娘倪守仁也没少见,这仙女似的,可是头一遭!
“这位是……”他客气问。
“这是我们家二小姐!”跟来的管事道了句。
倪守仁闻言,恍然啊了一声,随即笑道:“原来是侯府二小姐,瞧瞧我这拙眼,小姐快里面请。”说着,他瞥了眼她身侧的叶羡,这位小哥俊俏清逸,瞧着也是眼生,不过他没多问,都迎了进去。
一入堂,他便唤方才那老人赶紧去泡茶,宝珞这才听出来,那是他岳丈。还头次见让自己岳丈看门的。
“二小姐怎有空来庄子啊?”倪守仁上茶问道。
宝珞淡笑。“才接了这份家业,总得学着打理,这不便来倪庄头这讨教,叨扰了。”
“哟,瞧小姐这话说的,可折煞小人了。您若想了解这庄子上的事,你只需唤一声,小人随传随到。”
“我哪能劳你啊!正值秋收,你替我管理这么大的庄子,收租、交接、续租、定是忙得走不开,我闲人一个,没事也出来转转不是。”
这话说得好不轻松,瞧她那张脸,美是美,可惜白得跟大病初愈似的,想必这一路上没少遭罪吧!还出来转转呢!倪守仁心里暗哼,面上去谄笑道:“那是,咱这乡间景色,京城可是难见呢!”
“可不是么!”宝珞捻着茶盅挑眉,“我就没见过哪家庄头门前,敢用兽面门钹的。”
这话一出,倪守仁愣住。他是罗姨娘的大表哥,没少听她叨咕这位侯府二小姐,道她不过是个跋扈任性,金玉其表的草包。今儿看来,外表果不虚传,不过这内里吗……
“哎呦,这乡间哪那么多说道,不过突个吉祥罢了。”倪守仁积笑应。
“呵,吉祥啊?那黄门六扇,不是更吉祥?您怎不开啊!”宝珞牙尖嘴利,听得叶羡不禁抿唇笑了。
倪守仁瞥了他一眼,笑容敛了几分,反唇道:“那天子用的,咱可不敢僭越。”
“你还知道僭越啊,人主宜黄,人臣宜朱,你是谁家的臣?本朝会典载,王府公侯,二品以上府邸大门方可用兽面锡环,敢问您是几品?你无畏惹祸上身我不管,但你眼下可是我侯府的人,如此明目张胆,你让外人如何评价我侯府?是我侯府不端正,上行下效啊?还是管教不严,让下面人恃强怙宠,狐假虎威啊?”
好厉害一张嘴!倪守仁叹声。这句句犀利,开门便给自己个下马威不说,还让他没法还嘴。这可不像自己表妹口中的那个草包,听她这话里有话的意思,她今儿是有目的而来啊。
“得,小姐责备的是,我明个就让人拆了那门钹,刷了黑漆,你瞧着如何?”倪守仁阴声笑道。
“成,有倪庄头这话就好,那我就瞅着。”说罢,她看了看天色,又道:“赶了一日的路,天也晚了,我且休在你这了,可方便?”
倪守成挑唇。“小姐客气了,这庄子都是您的,我哪还敢和您分彼此啊。”说罢,便让自己媳妇安排住宿去了。
宝珞起身随行,走到门口时悠然转身。“倪庄头,别忘了明个一早备好所有账册,我不能白来不是。还有,帮我把马喂好了。”说着,她唇齿轻碰,道了声“谢您”。
这软糯糯的嗓音,透着股不经意的娇媚,眼前这位小姐,着实是个尤物。若放在往昔,倪守仁还能咂摸咂摸味,可眼下,她就是只披着貌美人皮的猛兽!
倪守仁岳丈也意识到了,忐忑问道:“寅儿他爹,这可咋办?”
咋办?连他那表妹都要惧他三分,何况一个小姑娘。嘴巴厉害又能如何,到底是阅历浅的小家雀!
倪婆子要给叶羡备房,宝珞制止,她谢他这一路跟随,接下来便不扰他,让他回叶家别院了。
叶羡望望余晖渐去的夕阳,郊外的暮色似乎比城内来得更快。别院虽不远,但待他到时,天也该黑透了。他沉默思虑,宝珞以为他会拒绝,然他却淡然一笑,柔声道了句“好”,连何时再见,几时回城都未提,清冷转身,带着随行的萧玖走了。
宝珞送他,望着那挺拔的背影一路向东,直至融进了暗暗暮色,再瞧不出轮廓,只余一抹月白时,她才释然转身,回房了……
叶羡赶到别院时,弦月西挂。他仰头望了一眼,却没入正门,而是绕到别院后,直奔园林的渡月阁。那有人已侯他许久了……
“抱歉,游先生久等了。”叶羡恭敬揖礼。
游衍之笑了,依旧摆弄着手里的茶具,悦然道:“你来得刚刚好,我这水正煎到三沸。”说着,他提瓶而灌,注水入瓮。
叶羡瞥了眼他手边,色泽宝绿,形似葵花籽的茶叶,也笑了。“看来游先生在此,住的还颇是悠哉,竟把我珍藏的六安都找出来了。”
“这谷雨前采的提片,乃六安上品。你藏之而不饮,岂不是辜负了它。”
“游先生,您饮我兰陵酒时,说的也是这话吧。”叶羡含笑净手,将游衍之洗过的六安接了过来,再次注水入紫砂壶。他修长的手指拈着壶盖,漂去了茶末,轻轻盖上,用沸水浇过壶身。接着玉液回壶,他对着闻香杯茶斟七分,伸手示意,请对面人品香……
有条不紊,优雅镇定,好一幅月下茶艺图。游衍之淡然地看着他,拈起那茶杯,鼻下轻嗅。
“你说你做了个梦,梦醒时分,便换了个人。如今看来,果真如此,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看上去竟比我这三十有七之人还要沉着冷静……昶之,你确定那是个梦吗?”
“都说浮生若梦,何况还是前世的经历,不管真实与否,眼下只能当它是个梦吧。”
“那你可梦到我了?”游衍之好奇问。
“自然。”
“我未来如何?”
叶羡瞄了他一眼,勾唇道:“与我共赴刑场。”
“不是吧!”游衍之皱眉,却洒然而笑,“你说得对,这就是个梦。我一闲野山人,何德何能,与公子携手黄泉啊!谬哉,谬哉!”说着,他举杯而饮。
叶羡又给他斟了一杯,平静道:“你如今是个山人,若颍王继位,你还有闲野之心,云游四海吗?”
游衍之怔住,随即哼笑道。“颍王继不了位的。别看立嫡之争纷纷扰扰,不管颍王眼下多受支持,太子的位置无人可撼。萧德瑜可非庸碌之辈,他经历了夺嫡的腥风血雨才走到今日,精明着呢!如今这幕,他不过是要转嫁注意力,保全太子而已,且不说太子的仁智坦荡更适合做皇帝,从私心上讲,柳贵妃取代不了陈妃在他心中的地位。”
“游先生见微知著,睿智沉着,私心这话可不像你能说出口的。”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陈妃。”游衍之容色蓦地沉重了下来,认真道。
叶羡拈茶摇头。“我只信我的梦。”梦境中,太子自焚,皇帝暴毙,一切诡异蹊跷,颍王灭众皇子扫平势力顺利登基,从那开始,天下噩梦。
如今都道萧元泰果决,却不知继位后的他简直是暴虐成性。为堵悠悠众口,他残害忠良,而皇戚中,第一个开刀的便是质疑他的大长公主,叶羡的祖母。叶羡是亲历家人一个个倒下,或战死沙场,或被构陷入狱,最终还是难逃灭门之灾……
淮阴侯府被抄那日,祖母立在大门外,面对前来的文官武将,当着子孙的面,决绝挥刀,以死明志……叶羡忘不掉那血染青天的一幕,让更让他气愤的是,就在祖母离世的几日后,她的死竟成为流言中的畏罪自尽
还有不堪撞向军刀的母亲,还有明明因出嫁而逃离一劫,却不忍冤屈,自缢的姐姐……
所有人都先他而去,在走上刑场的那刻,他竟平静异常,从愤怒到绝望,他甚至企盼死亡的来临。
就在那时,他看到了身边的游衍之即便上了断头台也不肯低头,他痛斥新帝恶行,并以亡魂立誓。他道死不是尽头,此生不能诛贼国者,来世必报。且日月为证,天地共鉴,若诸神有灵,必助他一臂之力,了此心愿
他话刚出,刽子手刀起刀落,一腔热血喷溅到叶羡身上……被压抑的怒恨爆发,叶羡仰天长啸,道此誓词……
于是他果真变成了一缕冤魂,飘飘荡荡,回到了十三年前……
“所以,你的梦告诉你,要支持三皇子?”游衍之挑眉问。
“是。如果不是他,我这个梦可能要提前几年醒来了。”
前世太子去世后,是三皇子与之抗衡,一直到颍王继位,他依旧没放弃。也就是那时叶羡才发现,原来萧元谨才是真正的王者,他具备太子的仁德又有颍王的睿智果敢,只可惜这么些年为保太子他隐藏得太深,以致没有羽翼毫无势力,最后他败给的不是萧元泰,而是整个朝廷。
“既预知未来,那你帮太子继位,不是更简单。”
叶羡苦笑摇头。正是因为预知未来,他才明白太子仁德之下被忽视的软弱,虽然自焚必有其因,许被陷害欺骗,但此事是他自己所为,他能做出这个决定,便证明他怀有避世之心。他的接受能力,怕承受不了这个皇位。
见他不答,游衍之也不问了。这家伙比他还固执,不过他忽而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人,便问道:“你救的那小姑娘如何了?诶……不对,应该是救你的那姑娘如何了?”
话到此,叶羡才浮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如浮云吹散,朗日和煦,连他冷硬的线条也被磨砺的温润柔软。他白皙的长指在茶杯上捻了捻,扬眉道:“比我预料中好得太多,好到不需要被拯救,她依旧可以完美这一生。”
“这般神奇?难不成她也换了个人?”游衍之玩笑,又道,“既然不需要你帮助依旧完美,你为何还要靠近她,放任罢了。”
叶羡没应,唯是含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