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你是想把我甩掉吗?”叶羡驾马刚及她车便俯身朝着窗里的宝珞问了句。
瞧他那煞有介事的表情宝珞强笑尴尬道:“没有啊我这不是要去田庄收账吗……”
“那你为何不带我?”
这话一出宝珞愣住透过窗口仰头望着他,一脸的懵。她为何要带他啊?又不是出去郊游,再说她连自己弟弟都没带凭甚带他!
宝珞懒得搭理他,手一甩把车窗帘布放下,隔断了二人。
然叶羡却从一侧奔到另一侧质问道:“你不是答应我姐要照顾我的吗?”
宝珞好生无奈,瞥着他道:“叶少爷您伤不是好了吗你还想我照顾你一辈子啊!”
“也不是不可啊。”叶羡佻笑驾马快了一步从车夫身后跃身翻了进来。
宝珞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嘛!”
叶羡看了眼金钏扬了扬下颌金钏会意,赶紧窜到车夫身后,给他腾出位置来。他顺势坐在宝珞身边撒娇似的笑吟吟道:“伤没好骑马怪累的,和表姐在车里歇歇。”
“还装!郑院判都说了,你伤早好了。再说你伤得是胳膊,又不是腿,如何骑不得马!”
“骑马也要握缰嘛。”
“你伤的是左臂!”
“那也得持鞭啊。”
宝珞无语……好吧,他又赢了。
“叶羡,你出城就是为了跟着我吗?”
“对啊。”叶羡笑应。可眼见她脸色不大好了,赶紧补充道,“我这也是借机同行,去城郊的别院转转。”
宝珞闻言,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说你啊,眼看就要科考了,不老老实实地在府上读书,四处乱窜什么。贪玩也要有个限度不是?这话许我不该说,可好歹你姐姐是我最好的闺友,咱们也自幼相识,我便也不跟你见外了。你乡试是最后一名,如今会试,那简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南北直隶的举人皆汇聚于此,堪堪那么几个进士名额,你若再不努力,如何榜上有名啊!”
“是,我知道,你的老师是孔老翰林,你祖母又是大长公主,便是陛下也不敢不给这个面子。但咱自身也得有点底蕴不是,若到时候人家想提分都无从下手,你说尴尬不尴尬?”
“嗯,尴尬。”叶羡一本正经地应了声。
看着他那认真的表情,宝珞哭笑不得,却还得小心翼翼,继续哄道:“既然你懂得这道理了,那便回去吧,回府里好好读书,备考……”
“不必了!”叶羡忽而笑了,抬手竟从怀里掏出本书来。他挑了挑眉,得意道,“如此,便是两不误了。”
宝珞被他气得脑仁疼,深吸了口气,靠在了车厢壁上,阖目再不想看他一眼了。而叶羡却佻然而笑,长腿一伸,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慵然自得地看起了书来……
也不知走了多远,路越发地不平,马车颠簸,并排而坐的两人随之晃动,偶尔手臂摩擦,偶尔肩头碰撞,不过二人都未曾在意……或许说是太过在意,使得他不禁放下了书,默默地感受着这份真实……多少次在梦中,他试着触碰她,却怎么都碰不到,恍若两个虚无的灵魂走向彼此,穿越彼此,最后远离彼此……
他侧眸看了她一眼。她秀眉紧蹙,小脸色惨淡淡的白,两只水润的唇瓣紧抿,颜色浅得只余下薄薄的唇脂浮色……
“表姐,你又晕车了?”
宝珞点头,试着深吸了口气,可没什么效果,眉心拧得更紧了。金钏也察觉,慌忙要过来,却滞在了半路只见叶少爷左臂一伸,将小姐揽进怀里,让她头顺势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宝珞无力,推搡要起,却被一个颠簸又晃了回去。他搂紧了她,从锦带里拈出颗酸梅干送到她唇边,柔声道:“吃吧,吃了能缓一些。”
她开口含下,唇瓣闭合时触碰到他指尖,那感觉柔软温热,不是无尽的凉……他心蓦地一颤,一股子暖意化开……
其实真正心暖的是宝珞,每次和他同行,他都会随身带着酸梅,好像就知道她会晕车,特地准备的似的。
呕吐的感觉是压下去了,脑袋还是很晕,宝珞有点后悔昨晚对账对得那么晚,夜里休息不充分。其实她身体还是很好的,尤其最近这段日子加强保养和锻炼后,可这晕车的毛病还真是与身体素质无关。
叶羡也瞧不过了,见前面好似有个简陋的茶馆,便让车夫停下,带着宝珞透口气,歇一歇。
“表姐这又是何苦呢,遣人来便是了,何必遭这趟罪。”叶羡取来车里随带的茶盅,亲自冲泡,给宝珞斟了杯茶。
宝珞正揉着额,接过来一口气饮下,道:“我刚接手,这底子若不打好,遣谁来都是扯淡!”
“表姐你太认真了。”
“不认真如何,我手里就捏着这么些东西,含糊不得,不然往后拿什么养活自己。”
叶羡闻言微怔,问道:“表姐还真不想嫁人了?”
“谁说我不想嫁人了?”宝珞抬眸睨了他一眼,脑袋还是有点混。“若是到了想嫁之时,我还是要嫁的。但嫁人不等于我要把自己的命运都捆在他人身上。这世上啊,谁都靠不住,除了自己。”
“可这世上的女人不都是如此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亡从子。”叶羡反问。
“那若是夫亡无子呢?”
“这……”
“那若是无父无夫呢?”
“这……”
“那若是被弃被休被赶出家门呢?”
叶羡被这连续的三个问题逗笑了,他眸色深沉,淡淡道:“这些意外,表姐应该都不会经历的。”
“即便我是幸运的那个,我也不想做谁的附庸……我有我存在的价值,这价值不该是从父从夫从子,它有它实现的途径。”
“比如你眼下所做的事?”他笑道。
宝珞点头。“对啊,男儿有胸有长虹万丈,志存高远。女子为何就不能呢?”她说得义正言辞,可转而又笑了。为何要与他说这些呢?这个时代给女人的定位便是男人的附属,他不会懂的。
“听起来有些荒唐,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或者,你就当我不想嫁人之后没底气,多多敛财,给自己撑腰吧!”
说罢,她笑得更欢了。晕车的感觉褪去不少,她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整个人同她的话一般,朝气满满。
晴空朗朗,日光和煦,她坐在那如画一般,美好得不真实。叶羡浅笑,失神地望着她,深邃的眸低溢出柔柔波光,宁静而平和……
“你能这么想真好。”他淡淡道了句。
宝珞愣住,且不说他这话是何意,便是他那望向自己的目光,沉着得不似他这年纪该有,竟让她突然有种被长辈肯定的错觉!
肯定是错觉,是自己晕车太厉害了,所以产生的错觉!宝珞正想着,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低低的泣诉声。她扭头望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
那老汉身着粗布麻衣,不算干净,打着大小不一却很整齐的补丁。他皮肤黝黑,发干如柴,瞧上去应是个庄稼人。他身后拖了个板车,车上还坐了个小男孩,七八岁的年纪,一样是粗棉的衫裤。他裤子有点短,露出一双脏兮兮的脚,鞋子则被他捆好,背在了身后。
“我当时就说,你就报是马丢了,他能把你如何。你看你现在,马死了,你得赔官府的钱不说,还得把马给人家拉去,终了连根马鬃都没留下。”茶馆的小老板痛惜地怨着。
那老汉抽搭了一声,道:“左邻右舍都瞧着是病死的,我若谎报被发现了,还不定得赔多少呢!怕是明年的也得赔进去!就算我卖了又能卖几个钱,我虽是马头,还有四个贴户呢!哎……这一年的庄稼啊,算白种了,往后可得吃点啥……我这把老骨头,饿死算了……可怜我家狗娃啊……这天杀的世道啊……老天不开眼,皇帝老子也……”
老汉越哭越伤心,口不择言,茶馆老板一把捂住了他嘴,随即眼神朝着叶羡和宝珞这边递了递。老汉余光也跟过来,只见一众的罗衫锦服,愣了下,赶紧抹泪转了话题。
“他大伯,这板车我们还你了。本该谢你,可眼下这……”话未完老汉又哽住,泪水在他发黄的眼珠上打转。茶馆老板赶紧安慰道,“算了七叔,都是亲戚,还谢什么谢,若不是我这茶馆也就是赚个口粮,我还想接济接济你们呢。”
说着,他扯着老汉到后面去喝水,老汉推辞,抹着泪领着娃往田里去了。
那叫狗娃的孩子,至始至终也没穿上那双鞋……
这一幕看得宝珞心里好不凄凉,现在不止头难受,连心里也不好受了。她唤那茶馆老板过来,想要问个究竟。
眼前人非富即贵,那茶馆老板哪敢多言,闪烁其词,就是不说人家想听的。
宝珞干着急,叶羡却从萧玖那拿来一锭银子,撩袖放在了桌角。“说说吧,没准我们还能帮上你呢。”
帮这事且不提,茶馆老板盯着那锭银子两眼直冒光。他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开茶馆能赚几个钱,不过糊口而已,这一锭银子怕是够他们全家老少吃一年的了,于是咬了咬牙,心一横道了来……
方才那老汉是他同村的,因是本家,所以他唤他七叔。老汉一家八口,原有地二十五亩,虽不多却也勉强度日,可这一家子毁就毁在养马上
马与戎事密切相关,马匹的数量决定了国家的强盛,本朝因战马紧缺,朝廷提出民养官马的政策。江北五户养官马一匹,养马者可以免其身税,若马匹倒死及孳生不够数者,以银赔偿。赔偿数目根据马匹种类而异,二十至五十两不等。
二十两,那可是一户人家全年的收入,有几个赔得起的。而且这马金贵,极难养,吃不好容易病,养不好了,太仆寺检验不合格,这一年便是白养。马一年的口粮比人都贵,家家户户,负担极重。
老汉也是该着倒霉,连着两年当马头也连着死了两匹马,去年那还是匹要下崽的骒马,这一折腾,二十亩地赔进去了。
然这还不算最倒霉的,他们家今年咬牙租了三十亩地,本想着求收能带出养马的钱,怎知这马死了不说,东家还涨了租金,老汉今年一家白忙了不说,怕是还得东家一屁股的债啊!
“几成租金?”
茶馆老板咬牙切齿。“七成啊!”
“这么高!”宝珞惊叹。那自家只能留三成,三成要养马养人,缴各种劳役杂税,根本不可能够啊!
茶馆老板冷哼。可不是不够,若是够的话,他如何会把自家的地也卖掉,来开这草棚子茶馆。整日也来不了几人不说,还要被人欺,各种有明目没明目的税,压得人都快活不起了。
“他租的是谁家的地?怎敢定得这么高的租金。”宝珞忍着头疼,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