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在外头叫史家兄弟管束住队伍，自己则不知从哪里鼓捣出一个竹篮，挎着便径直走进屋来了。竹篮放定在杂木桌上，在老范的手势示意之下，韩宁与甘延嗣往前一看，两只模样稀松平常的陶碗里，却盛满了前所未见的淡绿色豆羮。

绿色的豆？还是“绿豆羹”？韩宁与甘延嗣一听便奇了。便是抬着那面图版站在门口等候的两员佐吏听到后，也好奇地回转过头来看。

须知，在二十一世纪为国人所习食的绿豆，实是要到北宋时才从印度、东南亚传入中土，在二世纪的吴郡，自然是不可能听说过、也绝不能知晓“绿豆”为何物的。

而“绿色”的意象，在此汉世，实是包含着极为独特的意蕴……

王道潜请有些不知所措的甘延嗣与韩宁各自在左右安座，然后亲自为二人端上盛满绿豆汤的陶碗。

甘延嗣与韩宁接过陶碗，眉头均是倏然微皱，因这内中乘着的容物显然是冰凉的。两人都极吃惊，但又很快被手中的器物与其内容物吸引住了。

陶碗无足，与寻常所见的陶尊有异其形制与扁卮相似，但侧面无柄，亦有所不同。唯碗中亦有陶勺，皆有短柄，倒是此世习见的形制。

甘延嗣将信将疑端起碗来用调羹舀了一口到嘴里，冰凉、甘甜穿越者们还专门放了些白砂糖进去浑身的暑气立时去了大半，味道奇好！

这老棍，嘴与汤汁再作了几次接触之后，那喉咙便像是拧开了发条一样，“哗哗哗哗”地滚动起来，小小一碗绿豆汤，竟被他三下五除二喝得精光。

韩宁品尝了一勺，有些发怔，陶碗盖住的视野里，王道潜与沈梦熊谈笑自若。

“髡人……”韩宁心思交错，难成一言，无数的困惑在胸中扭结不解，然而嘴里奇特的甘甜凉爽滋味又让他怔怔出神，“这盘卮……这绿……绿豆？大抵都应是他们从海外携回的珍奇之物了……”

那边的甘延嗣端着见底的陶碗，意犹未尽，忽然想起一事，神情有些踌躇，又似有几分挣扎，最终则是对王道潜等人堆出满面笑容，受宠若惊似地道：“竟劳烦王君如此款待，实在是惶恐……”

王道潜拱手一笑：“啬夫何出此言？我等在这里落脚，日后有事，原本还要多多仰仗啬夫呢。”

甘延嗣嘿嘿一笑，仍因脑海中那事件之故，显得有些尴尬。他这神情变化自然都落在王道潜等人眼里。老范假装自然地从王道潜身后经过，不动神色地悄声道：“刚才我在外面检查过那些汉代的手推车了，一些没脱皮的稻米和麦子，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不过这甘延嗣可能肚子里有东西还没说出来。”

王道潜嘴角微微一咧，亦轻声回道：“那再给他来一碗绿豆汤吧。”

老范嘿然一笑，自然而然地退下去，拎着那竹篮短暂地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他俩的互动没有被甘延嗣与韩宁察觉。因两人都沉浸在这奇特的食物的味觉中，在顿去的暑气中，显得有些恍惚。

倚在门口看着内中品尝“绿豆羹”的两个佐吏看到甘延嗣与韩宁的神情，俱是口中生津，只是羡慕长吏得此待遇，都没注意老范从他们身边走过。

韩宁微微皱起眉，再想恢复起汉官威仪？暂且搁置下吧……他继续兀自喝起绿豆汤来，舌尖传达至周身的舒适、惬意，当真是前所未有。

“王君，此羹当真是人间美味。”韩宁嚼着口中绿豆，板结的脸舒展开来，似是勉强地攒成一个笑容，“当真是……”称赞声还未说完，还是不由自主地继续吃动起来，索性把那话头都嚼烂在了嘴里。

在韩宁这拨人来之前，老范就已经开始用山上带下来的电器熬煮这口绿豆汤了，为了准备食材和相关小型发电设备，他可是费了许多功夫。

为了不过于惹起韩宁等人的异样，老范没有采纳姑苏人士沈梦熊制作一碗“苏式绿豆汤”因其中包含诸如冬瓜糖、红绿丝、葡萄干、蜜枣等果脯，若一应做出，或真可谓“惊世骇俗”了的建议，而只是纯粹地熬煮绿豆，并在内中加上适量的白砂糖他为了保持绿豆汤的甘甜，也没有添加苦涩的百合。不过这种绿豆汤虽是至为简单，却有一种“古早味”，原本就是比较好吃的。

韩宁不意加快了吃喝的速度，当他“簌簌”地吮吸完碗底的汤汁时，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强烈地呼唤“再有一碗就好了”。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王道潜等人面带笑意，似是戏谑，似是期待，似是等他出糗般在一旁看着自己，不禁面颊发红。

“韩君，暑气去否？”王道潜在一旁突然笑问道他却是故意不去看甘延嗣，但从眼光中亦可瞥见其颇为不安之意。

“呀，”韩宁拂了拂额头，显得有些局促，“这绿豆羮冰凉爽滑，竟又有一种甘甜在当中，当真是……解暑佳品，暑气已经去了大半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心中浮起的那个疑惑方逐渐清晰：

且不说这“绿豆”从何得来，又为何竟有一种甘甜味道，最令人吃惊的是，值此炎炎夏日，这绿豆羹如何能做得这般冰爽、润糯？在吴地，他只听说过海盐县的陆、顾两家中有专门储冰的地窖，寻常人家哪吃得起冰！

绿豆汤的滋味萦绕在舌尖与四肢，韩宁的思绪有些繁乱，一股脑解释不了这许多疑惑。

然而对面的王道潜似乎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微微笑道：“这绿豆是我们从勃泥国带来的。又幸前日我等在附近掘了一口深井，水极凉爽，因而正好可以做成这等豆羮，供长吏二君饮食。”

“果真是海外奇品。”韩宁只觉此物是极珍奇的了，自己一个百石吏，竟能有幸得之，局促之意愈显，干笑道：“王君当真是厚待了。”此前他那种汉官威仪的架势，已经消去七八分了。

这时老范又重新回到屋中，却是又盛了两碗绿豆羹。韩宁与甘延嗣见到又得了一盘卮，双目真是不由自主地放出精光复捧这新的一碗时，笑容更盛了。

但这次两人的饮食速度却有所不同。韩宁是先徐后疾，甘延嗣却是先疾后徐。尽管甘延嗣最终还是吃得比韩宁快，但到了碗中羹尽时，他也生出一种恍惚若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