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新春藏下的雪水,用鹤羽从松针上扫下便储入鬼脸青的花瓮,径直置入雪窖;一刻钟前才被捧来案上开了,正在砂壶里翻滚。
茶是武夷名丛老君眉,盛在豆青的茶荷中,每一条都蜷曲着紧结壮实的叶片,泛出油润宝泽的光彩。
香是真腊产的水沉伽罗,罩在孔雀蓝的三脚炉里,闪烁着呼吸般韵律的暗红微光。一缕烟线穿越炉盖孔隙笔直地浮上半空,然后伴随室内空气流动勾勒出轻柔变幻的风的形状。
查尔斯大煞风景地打了个喷嚏。那一绺散逸到面前的香烟立刻被他惊惶斥退。
他跟威廉已经被晾在原地约莫半个小时。大家姐始终埋首于案头的文牍工作,不曾抬头看过他们一眼。中间数次有人进出向她耳语密报或侍奉煮茶,却没一个人停步留意他们。仿佛这是两团透明的空气。
起初他们还惊讶于这间船舱内藏书馆般的陈设布置,现在只剩下无聊但又不敢随意动弹的尴尬。他俩都换上了东方式样的交领袍子,没有纽扣这一点让人非常没有安全感,过长的袍襟也叫人难以行动自如。
这个喷嚏惊动了大家姐。“啊,你们来了。”她从堆积成山的卷宗和书册间抬起头,威廉看见她脸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她也能说英语,同样带着淡淡的东方口音。“找张椅子随便坐吧,我把小春叫来。”
大家姐切换回陌生的语言喊了两声,似乎是在呼叫某人的名字。果然先前领他们过来的瘦高女子推门应声,然后又折身出去了。
“换洗之后果然精神多了。不过这衣服你们可能穿着不习惯。”她摘下眼镜放起来,绕到大桌另一侧沏好两杯茶,一一递给两位年轻的军官。“先饮茶吧。”举手投足间全是大家闺秀温婉贤良的气度。
“她们叫我大家姐,你们不用这样。”大家姐笑道。“郑远舟,叫我的名字就行。”她并不很年轻了,年纪可能在四十上下,眼角已悄悄爬上不易察觉的细纹。可无论从相貌、精神还是气质上看,她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是“饱满”,端正而从容。与小春不同,郑远舟是纯粹的东方血统。
这温和体贴的态度令一路饱受小春虐待的两位人质受宠若惊。
“谢谢。你、你画画很好看——”查尔斯磕磕巴巴地拍马屁。
郑远舟掩嘴轻轻笑了两声。“那不是画,是字。非常古老的文字。”她转身拿起一卷书信展开,纸上全是排列工整的方块符号。
威廉也被吸引了。他凑过来,假装懂得鉴赏似的细细品味,“上面写的什么?诗?”
“是赎票,”郑远舟给他俩逗得乐不可支,“每一张都需要我亲自签押。”
“赎票?”
“就是释放人质的凭证。”郑远舟耐心解释说,“给钱,我们放人。不给——”她保持着温柔和蔼的笑容,热切地看着他们。
威廉和查尔斯赶紧回到座椅端正坐好,茶也无心再喝,捧在手里像捧着自己的心肝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