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长公主和管家忠叔一道,坐着马车匆匆赶来清风居。
一只脚刚刚跨入门槛,但见一道鲜血从里迸溅而出,宛如梅花坠落一般,有几滴溅在德阳的湖蓝色裙摆上,洇成点点触目惊心的殷红……
她心有余悸地扶着门框,在原地怔立许久,都没回过神儿来。
先前,德阳听人报知文帝下了圣旨要处死程晚秋,始料不及又后悔不及她从没想过要取程晚秋的性命,只是想取回宝剑,至多将她遣走而已。
她心急如焚地乘着马车一路紧赶慢赶,终是迟了一步。
事情怎会到了如此地步?她该如何向丈夫交待?……
德阳微微颤抖着,由忠叔扶着,一步一步,走至院中。
程晚秋阖目躺于白绫之上,素裙上血色红梅斑斑点点。她面色如生,神色安然,似乎只是睡着了。
两个小丫环哭泣着跪在一旁,抽嗒哭泣不止。其中一个叫棠儿,本是文帝派来监视程晚秋的。一年前,宫里有暗卫吩咐她,从此不必再按时禀告程姑娘之事了。今日午前,她突然又被喊回宫里,询问冰雪剑之事。
棠儿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知这把剑的详细来历,便如实说了夏侯将军临行前赠剑之事。她以为,不过一把剑,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她前脚刚刚回到清风居,还没来得及跟程姑娘告知此事,章福带着圣旨后脚就到了!
“对不起……”棠儿跪在那里,流着泪啜泣不止。
忠叔默默走过去,扯起那块白绫一角,覆于她面上。
“好好收殓程姑娘……”他沉重地吩咐道。
章福惊魂甫定地领着一行人回了宫,向文帝曹丕禀报了程晚秋自刎的经历。
那把冰雪剑也已带回,擦干了血迹,摆在案上,横于文帝眼前。
望着那把剑,文帝久久无言,说不出一句话来。
先前他听了关于程晚秋的种种流言传闻,虽未亲见,却已有偏见在前。今日一早,德阳又来此诉说委屈,自己一怒之下便冲动下了旨。
万万想不到,此女外柔内刚,其刚烈性情竟不输男儿,忍不住叹了一番。自己偏听偏信,终铸成此,却已没有回寰余地……次日,又下一道旨,追封程晚秋为“贞懿夫人”,命人依将军夫人之礼厚葬。
夏侯尚在荆州襄阳惊闻噩耗,未带随从,一人骑着快马星夜兼程返回洛阳。
快至京师时,行至洛水南岸,那唤作“闪电”的宝马竟是累得前蹄一跪,呼呼喘气,跑不动了。夏侯尚已经两日不曾进食,他脑中似是撕裂了一般,正在疲惫地想着些什么,随着那匹马跪趴在地,他也跟着身形一晃,亦滚落到岸边草丛里。
夏侯尚爬起身,以单膝撑地,伸出手去捋顺马鬃,口中喃喃安抚了一番那匹白马,从路边薅了几把青草过来喂它,又从马背上取过水囊,去河边灌了清水,再掏出随身干粮放在马嘴前,一边抚着白色鬃毛,一边慢慢给“闪电”喂食喂水。
喂好了马,他重新灌了水,喝了几口,用衣袖擦擦嘴,双目无神地望着眼前滔滔河水河对岸,就是洛阳城了。
望着远处熟悉的城楼轮廓,他头一次心生畏惧,近乡情怯,不敢再稍稍踏近一步。
程晚秋,终是在这里香消玉殒了么?
两年前,他千里迢迢,将她从南国带至北方。
最初的同情也好,怜悯也罢,后来生出的怜惜也好,不管是哪种情多点儿,相处日久,终是对她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先是为身中数箭战死城楼的程坚所震动,后为程晚秋执意赴死的决心震撼。由怜惜到赏慕,他胸中不知何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情愫。夏侯将军在其三十几年的人生经历里,后知后觉地第一次觉出对一名女子生出了别样的爱慕之意。
但是戎马半生,他一贯自恃操守。更何况,他始终视她如冰壶秋月。
不敢多想半分,不能逾矩半分,只好任之糊涂。
从江陵到洛阳,他一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原想就这么护她一世周全,公务之余,能偶尔看看她,与她一起喝杯茶,足已。
不过两年,却等于是亲手毁了她那把冰雪剑,是他亲手送给她的。不仅没有护得了她,却生生将她送上不归路。
“程姑娘,对不起……”嗓子一热,夏侯尚接连吐出两大口鲜血来,身边碧绿草尖上,挂满腥红血珠,在风中颤颤巍巍。
濒临倒地之时,他昏昏沉沉的脑中忽然生出一丝清明,一霎时忽而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在他去荆州前的一个月,有日雨后初晴,他骑马去清风居,想带程晚秋出去散散心,省得她整日呆在院子里会闷。
到的时候是午后,一个小丫环趴在桌上睡着了,程晚秋正在院中执笔作画。
看到夏侯将军来了,她匆匆搁了笔,将画轴卷起,藏于桌下。由于搁得急,笔尖墨汁甚至溅了几点在皓白手腕上。
她低低垂着头,拿帕子擦着腕上的墨点,神色有些许赧然。
君子非礼勿视。夏侯尚以为她或是有什么不想为人知道的秘密,就没太在意,只远远地温和冲她一笑。
得知夏侯尚此行来意,程晚秋在一瞬间也流露出了向往之色,她是想与他一道去外面看看的。
不过,眼中只亮了一瞬,就湮灭了,她勉强笑道,“清风居甚是清静,晚秋在此并无烦闷,还是不要随便出去,徒惹他人无端猜测,给大人添麻烦了罢……”
“大人若是想散心,不如,晚秋陪大人到院前莲塘边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