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川目光停留在浑身紧绷的女孩身上。
疏淡的声线划破空气,无情无绪。
“坐。”
初歆本能就要遵从他的指令,身体顺着背后紧挨的书架滑了下去。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少年眉心微蹙:“不是坐这里。”
初歆就要坐到地上的动作止住,身体不上不下地悬停在半空。
一颗心也似在半空里悬住。
陆行川观察了她一秒:“你很怕我?”
墙上的挂钟滴答不住,女孩依然维持着不上不下的姿势,没有别的反应。
“你怕我,我也不会走。”金色阳光里的少年坦然望她。
“……”
“所以为什么要怕?”
“……”
初歆舌尖在看不见的地方缩了缩,恍恍惚惚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只是这道理比较奇怪。
“现在还怕么?”
“……”
“不怕了就好。”陆行川自顾自做了结论。
初歆:“?”
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在交织的困惑和凌乱中,她终于忍不住抬了头。
大眼睛朝某个一本正经自说自话的人,本能瞄过去。
于是,两人霎时间四目相遇。
他的眼神依然平平淡淡,初歆却似被烫了一下。
好像整个人都被这一眼看透了。
陆行川完全不觉得自己的逻辑有任何问题,他成功吸引到了女孩的注意力,便顺手为她指明:“坐那边。”
初歆沿着他洁净的指尖望过去,看见了书桌边他指的那把木椅。
于是她终于直起身,一点一点慢吞吞挪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坐稳。
在落座的同时,条件反射般的念头自然在她脑袋里冒出来——这次可一定不能再把椅子给坐翻了。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一道很不配合的发问猝不及防戳中了她。
“为什么不告诉别人,你不会普通话?”
初歆一惊之下差点又从椅子上滑下去。
她吓得连忙稳住,两只乌溜的大眼睛却有些发直。
这是她到这里以来,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第一次,有人发现……
她一直很少说话,其实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的确不太会说。
事实是,在她原来生活的地方,很难听到这种叫做“普通话”的语言。
突然到了这个陌生的环境,要听懂别人说话,并且自己也学会说,对她来说不太容易。
她没有把这个困难告诉过任何人,只是自己偷偷观察周围人说话的方式,一个词一个词的猜出来,记住。
这样一个月下来,她现在终于基本能听懂家里人的对话了。至于她自己,多少也已经能够说一些简单的话,不过还是有很多拿不准的地方,所以为了不出错,她宁愿少说。
她说过的少数几句话,都是反复琢磨过的,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的错误,所以别人都没发现她根本不会正常说话。
直到现在。
陆行川看见女孩大眼睛定定望着他,乌润懵懂,夹杂着警觉。
一个被戳破了秘密的孩子。
那张稚嫩的小脸上,能识别出一丝不太服气的情绪。
“你想说,你不是完全不会?”陆行川倒没有反对的意思,双目凝视她,低低地像在自言自语,“也是,至少你会说‘天使’,看来自学的成果不错。”
“……”
“你已经学会多少了?”
他一直在问她问题,没有得到一声回答,可他每次都总结出她的答案,再继续问她更多问题。平静而从容,仿佛是很习惯于用这种古怪的方式与人交流。
女孩避开他的眼睛,抿抿唇,又过半晌,终于慢吞吞吭了声。
“……不少。”
糯糯软软的音色里,莫名透出一股倔强的味道。
陆行川微一挑眉。
这回答不算很谦虚,不过倒也没错。
谁规定过“不少”是多少呢?
而且仅仅一个月,能靠自学达到这种几乎可以与人正常交流的程度,应该可以算是“不少”了吧。
烫意在初歆脸上蔓延开,她觉得自己刚才好像是说了大话。
其实她还有好多词都听不懂,好多话都不会说……
可是说完了才心虚,也来不及改口了。
他会笑话她吗?
初歆心里咚咚打鼓,没有等来对方的揭发,陆行川倒是点头肯定:“自信的精神可嘉。”
不过初歆还没想通这算不算是在夸她,他又问:“你的作业完成了吗?”
这个话她就听得不太懂。心里更加追悔刚才把话说得太满。
好在他又主动解释了一遍“作业”这个词的意思。
解释比较通俗,这回她好像有点懂了。
但问题是,即使这样,她也根本不知道他说的“作业”是什么。
什么时候有过“作业”了?没有人和她说过……
可她不能怀疑他的话,因为她知道,他说的话绝对没错。
所以,不知道肯定是她自己的问题。
肯定是她自己忘了“作业”是什么……
她拼命去想,漫长的一分钟过去,她什么也没想起来。
只有一颗心坠入更深的恐慌中。
这时候终于得到了下一句提示。
少年平静问她:“什么是反问句?”
初歆在怔忪中意识到,这就是他说的“作业”吧?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就是“作业”,一时间也顾不上去想,因为她整颗心都被另一个冷酷的事实占满了:
这个问题她答不出来。
初歆没有忘记几天前入学测试上的那个问题——“请把下面这句话改写成反问句……”,可是当时她答不出来,现在还是答不出来。
“反问句”这个词,在她的整个人生中,一共只出现过这两次。
每一次她都猜不到意思。
无论怎样拼命去想,就是一点都猜不到。
她答不出来,那道清淡的声线又替她做了总结。
“所以,三天过去了,你还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