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3
人生最意难平的事,不是轰轰烈烈的失败,而是阴沟里翻船。
——《眠眠细语》
如今的云眠山是檀城的旅游胜地,北面山高峰奇,南面平坦开阔,开发了不少度假酒店和民宿,在这个不中不晚的时间点,还能看到不少游客陆陆续续地向山而去。
雨后的天气清润爽朗,司机找了一处僻静的停车位,下车舒展筋骨。
晏初水能够想象,此时云眠山的景色是何等秀美,一如它在一千年前触动了到此游山的俞既白,这才有了那幅《暮春行旅图》。
《林泉高致》中有言: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
暮春时节,春夏之交,正是山色浓郁时。
他再次闭上双眼。
寂静的等待中,有风从山上吹来,带着青檀树独有的木质芬芳。大概也是这样的季节,考试结束,假期漫长,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到黄老师家写书法。
有时天气好,他会先去山上走走,再从自家宣纸厂挑一些好纸,带下山送给黄老师。
好纸配好字,人生一大幸事。
他不自觉地抬起右手,手掌宽大白皙,指节如竹节一般笔直而修长,突出的腕骨轮廓分明,是一双极好看又有力量的手。
很适合写书法。
抬手的动作稀松平常,毫无特别之处,可晏初水却突然呼吸急促,像被扼住了喉咙似的,清雅的五官狰狞扭曲,他用左手一把钳住右手,十指交扣,死死勒住。
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无济于事。
空气在一瞬间被抽空,稀薄得让他无法喘息,周遭的一切都全然消逝,耳旁的蝉鸣鸟叫也被拉得很远,空荡荡的世界里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他一个人不断地往下坠……
往下……
再往下……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人大喝一声——
“哎哟!她回来了!”
晏初水骤然回神,冷津津的汗刹那涌出身体,将他身上的亚麻衬衣浸出一片水渍,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远远的,一个纤弱的身影小跑而来。
混乱的意念与现实重叠,他一下子挣脱了束缚。
是许眠。
是《暮春行旅图》!
晏初水急急忙忙去开车门,掌心的冷汗在门上印出潮湿的掌纹,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见许眠……手里的画!
小姑娘个头不高,脚步却不慢,一眨眼就跑到了他跟前,她微微喘着气,鬓角的碎发粘在额头上,一手撑着腰,一手拿着画,还没来得及开口,倒先看见了他一身的大汗。
“咦,初水哥哥你怎么全身都是汗啊?”
她记得晏初水是个不怎么出汗的人,况且这里依山傍水,气温凉爽,她一路小跑还没出那么多汗呢,难道他是在车上做俯卧撑了吗?
然而晏初水的重点并不是自己,当然也不是她,而是她手中的画。
“这就是你的嫁妆?”
他的视线牢牢地盯着画轴,分毫不移。
“对啊!”许眠认真地点头,将卷轴高高举起,递到他眼前。
晏初水的气息又一次紊乱了。
不是剧烈的起伏,而是紧张的屏息。
他再一次抬起右手,从指尖到手掌,无一不在颤抖,许眠清楚地看见他眼中亮起了一束不寻常的光,清亮耀眼,夺目非常。
原来他这么喜欢自己送他的祝福呀。
那她以后就多送一点,祝他们情比金坚,永不分离,多好呀!
晏初水一把握住画轴,转身折回车上,车门嘭地一关,这是只属于他和《暮春行旅图》的时间,谁也别想打扰他!
哪怕是M61手榴弹!
绝对安全的空间内,他调整呼吸,又抽了两张纸,擦干掌心的汗,最后才郑重其事地解开画轴上的系绳,长长的画卷在他眼前慢慢铺开……
首先是一小段空白的衬纸,接着是一道触目惊心的撕痕,然后便是长卷的左半轴——高耸的山峰壮阔雄浑,大笔的荷叶皴混合了披麻皴,勾勒出山石嶙峋的荒芜之感,山中草木凋敝,虬枝千姿百态,山下的云眠河水波平静,瑟瑟萧索。
从山势河流可以看出,这幅画画的的确是云眠山。
但是,是深秋时节的云眠山。
***
许眠方才跑得急,也没那么想上车闷着,趁着晏初水独自赏画,她正好在车边透透气、歇歇脚,司机靠在不远处的一个石墩子上抽烟,见她没上车,便走了过来。
不打听老板的隐私与行事目的,是作为晏初水私人司机的首要原则,所以司机师傅也不问她拿的是什么、怎么不上车,而是问起了旁的。
“小姑娘你就是檀城人吧,这山是不是很出名啊?”
许眠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一下子就有了身为本地人的自觉,“这山叫云眠山,山上的景色可好了,尤其是夏天,去山上避暑一点都不热。”
听到本地人说这话,司机便疯狂心动了,“那等下个月放暑假,我可以带老婆儿子来玩。”
“暑假很容易满房,你要提前订酒店和民宿哦。”许眠贴心地提醒他。
“是吗?”司机当即掏出手机,开始查酒店,“那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许眠是当地人,以前就住在山脚下,让她推荐酒店实在有些为难,“唔……我没有住过哎,不过有听说过一家叫……”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一时没注意车上的晏初水已经走了下来,许眠甚至没有察觉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倒是司机余光一瞥,吓得连退两步。
“晏、晏总,您有事?”
司机之所以如此慌张,一则是他的突然出现,二则是他的脸色异常难看。
晏初水没说话,只抬手示意司机离开,其实不用他下达指令,司机也已经想跑了。虽然老板日常也没什么好脸色,但格外难看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许眠的反应略慢一步,等她回头发现晏初水的时候,司机师傅早已跑到三百米开外了。
眼前的人居高临下地俯看她,左手捏着自己刚给他的那卷画轴,手背上隆起一道道青筋,连指尖都是发白的
她不明所以地问:“初水哥哥,你看完画啦?”
晏初水依旧没作声,气氛在他冷冽的目光中变得压抑沉闷,漆黑的眼瞳如无底深渊,吞噬掉他眼中所有的光。
与深渊对视,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