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姨侧卧朝外,血窟窿在我眼前,鲜红漫到颈下、脸颊的边缘、渗上发间,扩张着好一大滩。 「死了。」三娘扒弄了一下尸体,站起身,手上沾满血,美侍从见了忙上去拿了绢子为她擦手。 曹姨脸上纠结着痛苦,嘴边、喉头已不再冒血。剑在鞘中压在身下,像是连一丁点战斗也未经历。她已是不常见的高人了,练功吃了多少苦,竟然就这样死了。 很快,众女与僧陆续到场,惊呼、议论、念经,喃喃一团。 「是外人干的罢?」「肯定是内贼。」「她和黑三娘吵了一架呢……」「不会是蓬莱派的人罢?」众女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三娘点了人数,连上她十五个人都来齐了,匆匆扫视:「伤在喉咙正中,纵长二指,上下同宽,平整无豁口———是长剑平刺所致,凶手比死者当略高大。」 唐氏红眼凶光,下唇顶得紧紧的,蟋蟀眉微微忿颤,忽然按剑怒喝,直视三娘:「少装模作样,不是你,还是谁!」 众议顿时寂然,我忙解释道:「不,黑三娘那时和我在宿房里谈话,是听到叫喊才过来的。」 她翻了白眼,仿佛在说『你们都是一伙的』,又瞪住三娘:「大家都知道,因为馆子的事,你早就……你早就!」 她置若罔闻,我不禁气恼:「我的话,你不信么?」 唐氏冷笑道:「你是谁?从那里冒出来的?」又对三娘道:「以曹姨的武艺,除了你……还有谁能杀她?!」 唐氏认死三娘,可知难缠了。总算有人作证:「唐妹,我看见他们从对面宿屋,经草地跑来的。」 她仍不罢休:「你都看仔细了?」那人又道:「聪哥也看见了。」 聪哥是个矮个姑娘,不知是何地风俗给女娃儿取这样的名,也附和道:「千真万确。」 两下里磨鞘响,三娘蔑然一笑:剑身清白。唐氏也已明刃在手:「所有人,亮出兵器。」 三娘轻轻一笑,叫住一个和尚:「劳驾小师傅,接一盆水来。」和尚点一下腰,表示同意。 唐氏盯着我看了会儿,没有说话,起初觉得奇怪,反应过来,也亮出了剑。 黑三娘冷笑道:「你是曹姨亲信,心中不平,人之常情。但若不辨事实,冤枉无辜,岂不令真凶逍遥法外?」 唐氏支支吾吾,总算认可。黑三娘又道:「是谁第一个到的,说说怎么回事罢。」 一个盘头发的妇人道:「老三,是我最先来的。你跟曹艾吵架,我想劝劝的,但她把门栓上,让我走开。酉时四刻敲晚鼓时,我来看看她吃了没,敲了一下门,虚掩着,正寻思她是出去了,推开一看,这……就看到她这样了。」 三娘凝眉沉吟,背手踱步,但显然未有结果:「老月,之后来的是谁?」「我本来叫上了琏子,她说去喊小钟凌一起来,然后她们就到了。」 琏子是个清秀姑娘,她有些怯地说道:「不是的,钟凌不在房,就叫上了朱姑娘,我是和她一起来的。」 三娘问一个尖鼻子:「你去那儿了?」尖鼻子小眼睛,长刘海矮个子,一身绿衣有些淋湿,她就是钟凌。嘴角一抬,道:「你在怀疑我么?你可亲口说过,凶手比曹姨更高大。唐珍说得可没错,这里惟一有武功能杀曹姨的人是谁啊?」 她神色忽然一慌,举手格避不及,被一巴掌撂在脸上。 「回话!」 面对三娘的威逼,钟凌捂着脸,眼睑抽动了一下:「我在外面。」 黑三娘得意地笑了:「外面是那里?跟谁一起?」 「我在放生池边,没人一起。」 这时僧人端来水盆,他雨水沾衣,有些狼狈。 「小师父,你是从何处打的水?」 「我就是从外面那口井打的。施主若是不喜欢,小僧再去趟厨房,饮水都是每日从山泉采集的。」 黑三娘:「不必。」她将剑头浸没水中,而后插在地上,又把鞘按入盆里,舀水竖起又倒出。钟凌也默默验了,她验的时候三娘瞧得格外仔细,水里只有些尘末杂泥。 镜子与我随众人依次照做,钟凌道:「你再做一次。」我有些奇怪,只是照做,但这回当我把剑鞘沉入水盆,气氛变得不对,泛出了一些暗红。 我随即想起,辩道:「这是以前的!我几个月前在长安杀了……杀了条狗。」钟凌怒喝道:「好小子,原来是你。」 我心里怕极了,三娘却淡淡地道:「小陈,不干你的事。」 她对钟凌道:「你眼力不错,但是小陈一直和我在一起。」又跟众人解释:「这血迹发黑,显然已经干了很久。起初还没溶开,所以看不太出,第二次才化了一些,不必大惊小怪。」 僧人说的井,就在院子里。 黑三娘:「这附近还有水缸么?」他摇头否认了。 黑三娘:「很好,所有人的剑,都没有丝毫血迹,除非———洗过了。钟凌,这么巧,你去放生池?」 不知谁冒出一句:「钟凌喜欢看鱼。」「我……我……」但钟凌支支吾吾,「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三娘一脸冷漠,众人也低头不语。 「事发时,你们还有独自一人的吗?」众人依次回禀,那个为三娘辩白的,叫张依依,与聪哥等都在隔壁;唐氏与圆脸少妇陈氏在一间;月婶与琏子一块儿;其他人也大抵在自己房间里,都有同室作证。 钟凌面红耳赤,她咬了咬牙,颧上肌肉搐动。三娘走到她跟前,凑上脸,逼得她倒退一步:「你独自一人到放生池,冒雨观鱼,好雅兴?」 三娘回过身:「老月,把钟凌带下去。」 钟凌似怒似惧,头发都在抖:「姓姜的,你污蔑好人!」老月往她肩头一扣:「老实点!」 「且慢……」是个苍老的声音。黑三娘蔑笑一两声,回头道:「啊~老住持,你经的事稠,有何高见啊?」 「是鬼魂哟。」住持嗓音沙哑,年事已高,颈上一串隐隐发绿的白挂珠,左手拄着禅杖,右手由个小沙弥搀着,微微摇头,晃晃走上前来。 「这是真真切切的人杀人,没有甚么鬼魂。」三娘发话,不怒自威,住持却微笑摇头,「寺院之中,佛像林立,难道鬼魂也会靠近么?」 看我们一脸奇惑,住持微笑不语,他的眼睛很小,就像只有两个黑珠子,眉毛只有向外的半段,形成一对三角。小沙弥解释道:「寺庙的围墙,有佛陀的法力,可以阻挡鬼魂。但如果心中不光明,为鬼魂隐寄,这就不是身在寺庙能清净的了。」 老住持走动:「———三年前,曹施主杀人,便在此屋。转今命丧于此,阿弥陀佛,冤魂索命,报应不爽。」 鬼魂?世上真的有鬼魂么?三年前,佳儿……还有那个小佳,也是三年前传闻战死的…… 暗暗浮想联翩,忽觉住持已在房中,上前看去,他正闭目、含胸念忏,手势奇怪、十指交叉:「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脚下尸体,腥得骇人。 「无量无数无边众生,佛皆使入无余涅槃灭度之。见、思二惑与所受五众之身,俱得灭尽,无有遗余,是名无余涅槃。」 又长叹一声,仿佛悲悯:「种其因者,食其后果。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这些颠三倒四的东西,听着头疼。住持又微微摇头:「你们瞧曹施主的遗容,纠凝惨怖,这鬼,来自她的心里,而且是折磨了她很久的大患。」 「我不信甚么阴司报应。钟凌嫌疑最大,且先关押,明日审问。大家各自回屋,不许妄议。」 曹姨一死,此处无人与她地位相埓,即使不归管束,也都遵照。 对老住持说:「今夜还请僧人做一番法事,为曹艾超度亡魂。」老住持合十念了声佛。 她又对我们说:「夜路危险,你们也留下。」 留下,并不是留在寺院里,而是和她一起待在客堂,那美侍从在廊下站哨。 扣留我们不让走,难道将我们也纳入嫌疑?她忽然说道:「小陈小杨,你们觉得呢。」 这声音冷冷的,不像发问。镜子道:「或许是外人干的。」 「外人?」三娘语调波澜,大有看不上之意,「刺开曹艾喉咙的那一招,叫『风归叶影疏』,是我派剑法。凶手耍了滑头,变动了出剑的劲道,但瞒不过我。」 原来她早已断定是自家武功所杀,只是不当众说破。又道:「会芍花派武功的,也不一定就是我派门人。」 这甚么意思?隐隐想到甚么,她说下去:「蔽派以经商为本,弟子流动频繁,少有精研武技。曹艾原是蓬莱派弟子,我自忖尚逊她一筹,更何况钟凌那些晚辈?但是,如果有一个人曾在门下学过两手,又得高人指点呢?」 她字字句句暗指佳儿,听得我心惊肉跳。 虽然尚无十分铁证,但诸般巧合,已使我相信佳儿与芍花派的隐隐渊源。 她到扬州便甩开我,莫非正是为了刺杀曹姨?佳儿武功虽高,但暗箭难防,三娘既说要捉她回来,想必颇有成算。 佳儿、佳儿,你还是消失于人海罢,永远不被找到。 但随即驳道:「不,你们来寺里,是早有打算的。但是佳儿今天上午才到扬州,那里有时间打探这么详细?何况曹姨武功这么高,佳儿又不是刺客为生,怎么会如此利落,连个人影也没让我们瞧见?」 黑三娘:「我说佳儿了么?」她一逞口舌我就放心了,道:「既然与我们无关,那请让我们回家。」「留下。」 镜子有些急:「你留我们做甚么?」三娘道:「杨姑娘要走,我不挽留,不过小陈嘛……咱谈好的事,你忘了么?」 她一提醒我才想起来:「镜子,我要去塔上看一看。」 三娘道:「僧人做一整夜法事,你乘此机会去一趟。」 镜子不会让我单干,道:「仲崖哥哥,你轻功怎么样?你让我试试。万一我也爬不上,明儿再叫个朋友来。」 三娘道:「这件事不宜牵涉人多,杨姑娘有兴趣也可以一试,但叫人就不必了。」她拍手:「小西。」薄纱罩面的美侍从便进来。 「带陈公子跟杨姑娘到你房里休息。」「那我呢?」三娘咋了下嘴,像是说她不懂事:「到时候就知道了。」 镜子道:「且不忙休息。曹姨之死有许多疑点,或许我能帮你弄清楚。」 「哦?年轻人喜欢掺事,那我倒看看,茅山派、太白派的雏仔,比我这村妇见识高在那里了。」 镜子道:「我们在宿房那听到尖叫,是月姨发出的吗?」 「不,应该是小琏和小朱。」 「对,有两声尖叫,这两人在月姨之后来的,我们路上又有些时间,虽然不长,不过,当我们来时,曹姨的喉头还在涌血。」 「怎么?」「所以,月姨到时,曹姨才刚刚出事,很可能还没断气。但是,月姨却没有见到凶手。」 黑三娘轻哼了一下:「这些我早就想到了。你们先去歇息吃饭,我留下来看看,这小房间里可是有甚么密道,让凶手跑了。」 她随即催促小西,镜子踏出大堂,停步道:「要是这房中并无密道?」 这样的口气,让三娘大感不适,她出于自尊不予热情:「干好你该做的事。」 小西的房间在三娘的隔壁,虽然没有室友,但空间很不宽敞。小茶几摆在地铺旁边,我和镜子对面跪坐,给她留了中间铺上的位置。 「你们今晚睡在这里?」小西倒了两盏茶,放在茶几上分给我们。 「我们晚些时候会走。」 「小心烫!」太迟了,小西劝阻时,我已嘬了点儿茶水,烫到了舌尖,强忍着咽下去。 僧人敲了敲门,镜子拉开一半,递进来一盘斋饭。「三个人。多送两份来。」镜子说着把餐盘端到茶几上,关门。 「晚上回去?走夜路不害怕么?」 「有甚么好怕?」镜子没有透露行踪,只回答了后一问。她坦荡的样子,看起来天真可爱,小西却一脸愁容:「你相信有鬼魂么?」 原来她是被老住持吓到了。我忙安慰她:「你莫要多想,鬼魂大抵是自己吓自己。」 「可是这也太巧了。曹姨一定是被白奶奶的鬼魂杀死的……」镜子打断她:「白奶奶是谁?」 「是芍花派的前任掌门。三年前这个时候,我们来寺里留宿,那时候那个客堂还是个仓库,她却被发现死在了上了锁的斗室里:喉头被割破,身上中了二十四根铁针。 凶手是门中一位姓防的,她已经溜走了。但是,谁都知道,防氏与曹姨相善,那二十四针是来自于蓬莱派的天王补心针,所以,必然是曹姨指使的。但她推说是防氏偷了她的暗器,我们也无证据,何况她武功又高,势力又大,实在是无可奈何。 如今刚好三年,我们来寺中为白奶奶上香,就是这个时候,曹姨被杀死了在那个房间里,也是伤在喉咙,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那些铁针罢。」 我问:「曹姨为甚么要杀害掌门?」 「前辈人的事,我那里清楚?只是听说白奶奶对外来人苛刻,异乡弟子都不喜欢她。曹姨十余年来劳苦功高,但终究低人一等。或许是为此积怨罢。」 「白奶奶身为掌门,武功一定很高罢?」「她算是我们的小师爷,其实……早年习武不成,放别的门派,怎么也不会接任掌门罢。可她经商却很有一套,正是要吃断生意的时节,故而那些师爷们便把她推出来。———不过变成鬼之后,要比生前厉害很多罢?」 镜子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懒懒地打断:「不会是恶鬼杀人,听那个老和尚放臭屁。我看不是钟凌做的。曹姨既然武功高强,能设计杀死她的人,不会蠢到冒雨去放生池洗剑。」 我想起在蓝田擦剑,道:「剑上血不好擦,想擦干净,得带到外面用湿布打水汰几遭,还不能给人看见。就算她有个水盆,血水又倒在那里?应该是白掌门的人干的,躲在暗处,盯了很久———她还有心腹么?」 「这话问得……心腹谈不上,可要说有,便是我们本乡一系,都是白奶奶的旧部,受过她的照拂。可三娘她……」 「可她还是想找出是谁干的。」 毕竟所有的剑都检查了,要是我们这些人里出个凶手,当真不容易。等等,真的全都验过了么? 我忽然又想起甚么,看了眼镜子,她也对了眼。「不对,有一把漏了!」乍现灵光,好一招鱼目混珠!镜子疑了一声,我解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凶器在那。」 小西问:「在那?」镜子已经会出意:「我也知道了,就在……」我赶忙抓住她的手,让我说! 「在曹姨的鞘里。」啊,总算抢在她前面说出来了。我忙瞧了眼小西,她果然大为佩服:「好聪明!」这夸得我美滋滋的。她又说道:「那我们去告诉三娘。」 镜子抽开手,道:「要是不在呢?她怕是要嫌我们碍事。我们倒也罢了,你要吃她骂么?」小西果然怂了,道:「那……我还是不去了。你们能帮上她就好。虽只是百般可能其一,何妨一验?」 我瞧她这样越发有趣,便问道:「小西姑娘,你为什么戴面纱?」她笑道:「你问这个做甚么?」 镜子微弱调了下脑袋,道:「长得丑,怕吓着人。」我忽然明白过来,方才我急着要在小西勉强表现,镜子都看在眼里呢,便打圆场:「许是长得美,怕把那些和尚看还俗了。」她俩都笑了。 镜子又道:「我可说好,要是咱都猜错了,还真有个杀手藏在暗处呢,你一个人不害怕么?」 「那……」小西果然被吓到,「那你们也小心。我跟你们一起走,三个人也比两个人安全。」镜子噗嗤笑道:「带上你是给我们添乱,来比比。」 「比甚么……」她还不服,没说完竟见镜子忽地欺近,手上遮拦一下,已被扯下了面纱。 我总觉那俊眼修眉之下,该是闭月羞花的美貌。世上生个好端端美人便是了,何必白璧半瑕? 我又看了一眼。左颊颧上一些大小痘子,坏了半边脸。 她静怒看我,说不出话,不一会儿脸面红了。 「怎么样~」镜子笑道。小西扯过面纱,再不戴起,低下了头。 镜子也太鲁莽,但及时打破了我的幻想,不由得松一口气。 「看够了么?」「谁要看你?你是天仙么?」 镜子这一逗乐失了言,气得她站起来要走。我忙止住:「得罪了。」 那时候我心思难述。镜子为我吃醋,我是很窃喜的,但她越来越过分。我便催道:「好啦,我们去斗室,看看有没有猜对。」 镜子满足地站起身,我想起来,还没安慰小西:「小西姑娘,你别在意。要出去了,快戴起来罢。」 小西怨怨地说道:「好,我戴。我就知道,会吓着你。」 但我走出去,她还站着不动,便劝道:「你不喜欢,那就不戴。屋里憋闷,上外面走走。」可她没有回应。 信走长廊下,心旷神怡。 山雨不知歇于何时,晚气清凉。 鸟在树中啼,虫在叶间鸣。 有女人唱歌:「奴掌淮南舟,郎防河北秋。丁多苦战死,妇乃带吴钩。」 「她在唱甚么?」乡音虽未生疏,唱成调儿还是有些难懂。只觉歌声凄苦,教人脸面发麻。 「一个船娘,丈夫战死于河北。所以,她改而习武。」「为了报仇?」 镜子思索了一下:「为了心安罢。」 我心下了然,不免生悲。手刃其夫的敌兵,无从察知何人。就算知道是谁,一介妇人又做不成庞会。 有些仇是报不了的,但惟作出努力报仇的样子,心里才能舒坦。 这几个月,我一直隐约有个想法,这时捋清晰了:女人遇到麻烦事,大多不求真正地解决,用表面功夫自欺,使之看起来无碍。 原以为镜子听了会说男人也有这样的,但她没有辩驳,也不问何故生此念。 「上古之时,女人是部落里的本钱,遇难回避便是对自己的保护。男人在外狩猎打仗,没胆量就是废物,所以要迎难而上。这是上万年根深蒂固的习性差异。」 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得我笑起来。不知她从那里听来许多稀奇说法,教人接不上话。 「等一下。」小西气喘吁吁,面纱微鼓微歙。 「我放心不下……」见是她,竟觉几分亲切。 镜子:「这才几步路,就跑喘了。」 小西气息渐平复,又或者是强忍着,没再解释。镜子见没话,便转身行路,小西就这样默默跟着。 忽然听见一声惊叫,我撒腿冲过去,到了路口却不知道往那。众人也都跑出来,镜子往西一指:「那儿。」我夹在人群里,一时间纷纷乱乱,见有个人倒在往西的坡地上。 有人冲近了,道:「是唐珍。」这一说我也看清了,果然是那个蟋蟀眉。她虽然对我不友善,但见她受伤如此也大为同情。 三娘不顾泥水,把唐珍抱回廊上,伸手在她胸口穴位点了几下。唐珍咳了一口瘀血,缓过一口气来。 「是谁干的?」三娘迫不及待地问。 我凑上去看,唐珍目光迷离:「不知道…没看清……好像是……」「是谁?」 「钟凌。」「钟凌!?」唐珍不很肯定,哼哧呻/吟了一会儿:「又好像是月婶。」 「说甚么胡话!———老月?」但一呼之下没有应答。看过去,人群中没有月婶。 「她是不是守着钟凌,没有过来?」三娘嘟哝了一下,又嗔怪唐珍,「不是叫你们呆好别乱走么?」 「我去解手,到这里看到个人影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一下子飞过来,啊呀打死我了。」 三娘咋了一下嘴:「你们啊,真是不让人省心。」 镜子从身后捂住我的眼睛,我转过头挣开,对着她头发乱摩:「别闹。」 三娘为唐珍把脉:「伤得不重。唐珍,你带她去换衣服。大家都留心点,不要一个人乱跑。小陈?」 我应了一声,那个圆脸少妇也应了。不是叫我。但愿没听到。陈氏扶着唐珍去了,众人也各自归去。 镜子跟过去,对三娘说道:「黑三娘,密道找到了么?」 三娘这时已无锐气,道:「杨姑娘,你说,如果没有密道,是甚么意思?」 镜子道:「要是有密道,这寺里和尚可就脱不了干系了。这种猜想留到最后罢,还不如先想想别的可能。曹姨的剑你看过没?」 黑三娘如梦初醒,快步走向客堂,我们也跟过去。 我学着她从客堂拿了个小烛台,黑三娘问镜子:「你怎么想到的。」这回镜子没有同我争功:「是哥哥想出的。」 斗室的门轴在左,向内开。曹姨侧卧朝外,剑压在身下,她的手臂将剑遮住,已僵硬挪不开。 三娘举着烛台,看镜子要翻动尸体,她连忙叫住: 「等下。」 镜子:「等甚么?」「这要是验剑无果,还把原状坏了。」 镜子:「不翻身就拿不到剑,怕这怕那,甚么都不干了?」 三娘:「听我说,封喉一剑,一定是『风归叶影疏』。但是,扬手挺剑,高刺咽喉,会向上斜贯,想这么平整地刺入,凶手要比曹艾更高大一些。」 「我就说,钟凌那个矮个子,肯定是做不到的。」「我抓她,只是要给她点教训。莫说钟凌,我看……」她欲言又止。 「你还是觉得,是贵派以前的弟子所为。」见我说破此节,三娘有些吃惊,又瞄了眼小西,道:「藏剑于鞘,是个有趣的想法,但前提是凶手出在今天这些人里。否则,翻动尸体只会给接下来的调查制造麻烦。———小陈,你怎么看?」 ——百般可能之一,何妨一试? ——万一猜错了,便毁坏了原状。 ——怕这怕那,甚么都不干了? 的确,藏剑之说疑点多多。但假如剑上有血,无论如何奇怪,也是板上钉钉。我们要做的,不是用常理去揣度非常,而是用实践检验猜测。 下了好大决心,不再患得患失,把那烛台对着剑身仔细照看。 没有血迹。 犹自不信,又靠上去,照得清清楚楚。 想到换鞘藏剑时,猛觉真相便如此,这一刹那好干净! 站起身,有些头晕。 站得太快,血液未及回流头脑,会有这种感觉。 我慢慢站的,也发昏,是为那小聪明弄巧成拙,大觉无颜。难受所以又蹲下坐下,对镜子道:「快把她翻回去。」 三娘面色铁青:「你们,别给我添乱。回去罢,过会儿就要念经了。小西,你留下。」 「我还有些不明白。」镜子没有听话,她跟我把尸体翻好,站起身来,未等三娘拒绝便问道,「你和曹姨为买断生意,反目成仇。她死便死了,你何必急着为她讨个公正?」 三娘没有回答:「这不关你的事。」她又有撵我们走了。我本也不在意,但忽想起来: 「曹姨是贵门第一高手么?」 三娘一时不答,我急叫住了:「看她的手。」她一愣,侧过头,没去看: 「怎么?」 「忽遇偷袭,纵然不及拔剑躲避,就是不会武功的人,也会自然而然地抬起手臂推挡一下。她本出身蓬莱派,以暗器机括见长,自也严防偷袭。可她衣襟完好,再无剑迹,是谁动手这么快,仿佛她引颈受戮?贵门没有,淮南也难找到罢?」 「那是谁?别派的高人?」 「先看曹姨的手。」 我说这话,心里是虚的。手在袖子里,翻尸抽剑时露出过,烛火下一瞥,这时猛想起来,仿若这般那般,岂知不是看错了。 镜子撸起曹姨的袖子,接过了烛台一照: 「是这样啊。」 听这话,心里便踏实了。就刚刚翻尸的时候,那手指露出一截,指甲是发黑的。还道是烛暗没看清,好在镜子这么说,所见应如忆。 「呵,我就知道。」有事实为底,壮了胆气,字字铿锵 ,「白奶奶纵然有几个身手好的心腹,怕是也没有这等能耐。但若是用药毒倒了,再起手一刺,又有何……」 拎起她袖子往后扥,露出指甲,却并无黑印。 脸颊就像抽上了一巴掌。 「怎么不说了。」 我不高兴搭理她,但镜子也跟着道: 「怎么不说了?这不讲得挺好?」 不是你说甚么是这样是那样,我怎会……!还说甚么风凉话! 她又捏起曹姨的袖子:「肚中毒发,烂作一团,秽物、白沫翻吐。曹姨衣袖虽经擦抹,可这恶心味还在。」 「可是……她的指甲并没有发黑。」 「中毒之人,口眼多开,七窍溢血,皮面青黯,唇、甲发黑。但若及时杀死,经脉不通,气血不行,自然不会留下中毒迹象。」 小西在三娘面前不敢说话,但显然还有疑虑。三娘一听到毒/药,头便大了,对小西的意见也不放过:「你有甚么想法就说。」「———可是,照这说,毒物尚未扩散,那如何杀得了她?」 镜子拔下了银簪,探入曹姨口中,轻轻抵住:「毒未扩散至手足唇面,未必就中毒不深。 曹姨死时正的傍晚,不曾吃饭。毒物混于饭菜,空腹服下,肠胃急于消融,发作得快,片刻攻心,不及祸殃周身 。 曹姨或许能运功散毒,但只须在她苦痛万分时一剑刺喉,气血骤停,便失去重重征象,但有腹肚青肿。」 镜子说起征状,如同仵作。她还真的略通一二,三言两语,不仅我叹服不已,三娘也大为惊异:「杨姑娘这一套,是跟谁学的?茅山派果然博大精深,竟还有这一门学问。」 话说得客气,但无非是质疑可靠性。镜子听得出刺,假笑道:「是我外公教的。」 抽出银簪,拿在烛下瞧: 「以银器试毒,先以皂角擦洗,以免灰尘附着,阻碍银与毒物接触。探入喉中密封,须小半柱香。我这尚不曾清洁簪面,亦只是片刻工夫,而簪头已然发黑。」 看着发黑是银簪,三娘也无从反驳:「这便是有毒了。」 「可以凭此推论,但尚不足为据。须以皂角清洗,若青黑不去,方为有毒。」说完,她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