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这边响起了呐喊“好”“干得漂亮”河那边响起了呼叫:“新娘子笑一个!” 夏明存翻身跃起,舒了口气,坐在板桥上。芸芸低下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他昂着头,绷紧了脖颈,侧颜和喉结的线条都格外动人。夏明存也视线斜向上看着她,眼神灼热,看得人浑身发烫。 “你叫什么名字” “夏明存”他微笑,脸上的神情很好看。“您问过的。” “那是随口问的。” “现在呢?” “现在是认真问的。” “多认真?” “记住一辈子的那种认真。” 妆饰一新的八宝璎珞车摇摇晃晃起程,芸芸轻轻摆动着脚,心里开始发毛,那史三是痨病?痨病可是会传染的。还是天生的瘫子后天的心疾?想来想去,心乱如麻,悄悄的把怀里的剪刀藏得更深了些。 花轿抬进史家,已经是半下午时候。不愧是有奶奶当过皇妃的人家,芸芸自出生以来不曾见过这样阔大轩昂的宅邸。五龙盘金青地大匾上福安伯府六个錾金大字铁画银钩,十分气派,入的门去,就是一口硕大鬼脸青游锦鲤飘荷叶的兽头缸,水面清透,映出了红瓦嶙峋的屋脊。走过游廊,进垂花门才是正院正堂,堂门上悬着永沐皇恩的匾,阳光下熠熠生辉。芸芸视线压低,透过大理石錾福寿的屏风,看到满地的裙摆绣鞋,她踩着厚厚的红线毯,做梦似的飘过去。听到众人切切私语,絮絮低笑,还有人尖着嗓子叫“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芸芸的脸上陡然翻出一层血气,比擦了胭脂还要娇艳。 “把三爷背出来吧,给老太太磕个头。”一个穿秋香色铃兰花衫子系宝蓝色簇新马面裙的夫人咯咯娇笑。“今儿早上我还去看了,三爷精神不错,刚还喝了半碗小米粥呢。” “当真?”鹤发如丝的老人看起来很开心:“果然还是得冲喜。有了新人,精神头儿就旺了” 芸芸站在那里不动,看她们乱糟糟忙碌,不一会儿有人吆喝着打起绣着红双喜的帘子,一个健壮的仆妇背着一个人走了出来,他低垂着头,面颊磕在仆妇肩膀上,两条手臂耷拉着,头上戴着一顶朱红色垂着紫流苏镶边帽,还有一个人帮他扶着脑袋。芸芸见了这一幕,仿佛挨了当头一棒,眼前乌黑,喧闹声嬉笑声都远去了。 那史三史云长套着一身红衣,匍匐在仆妇背上,消瘦的腰臀往下垂坠着,仿佛一只硕大的蜘蛛。一身嫁衣的她,就仿佛一只张开翅膀的飞蛾,落进了老宅墙角的蛛网,这只蜘蛛就朝她慢慢爬过来……张开自己的口器。 芸芸只觉得头重脚轻,三魂七魄飘走了一半,被喜娘搀扶着,一段身子绸缎似得,弯折,又扶正,弯折又扶正。喜娘满脸堆着笑,顾不上搭理手里仿佛被抽去了骨架的新娘,一双眼睛紧巴巴盯着新郎,仿佛他是红纸糊的儿童玩具,全靠腔子里人吹的一口气撑着,气漏完了人就散了。 “不好,不好,三少爷抽抽了。”他的腿仿佛风中麻杆摇摆折断,众人哄闹着涌上,抱扶起来,送往内室。鹤发如丝的老太太脸上的喜色转瞬即逝,一边吆喝着人看孙子,一边一叠声的叫着: “夏明存,夏明存,还愣着干什么。快来把礼全了。” 芸芸站在那里,仿佛置身血红吵杂的噩梦,冷汗一层层涌上来,心一点点沉下去。那双眸似火的青年又站在她跟前,喜娘紧着嗓子喊:“夫妻对拜。” 头上珍珠凤冠金枝缠花山也似得压着,芸芸躬身,一头栽下去,被那有力的臂膀紧紧扶住,听到他语带低笑:“真是水做的骨肉”,一抬头,声音拔高又是皇皇正气,中气十足:“三少奶奶小心。” 芸芸生嗔:装模作样 七手八脚送入洞府,众人仿佛为了掩饰方才的意外,愈加放肆的大笑,扬洒多了几倍的花瓣和糖果。芸芸被人搀扶着,仿佛精雕细琢的美人偶,脸上的表情是木然和茫然。她看到躺在八尺龙须方锦褥上的史三,几个婆子围着,有人喂药有人揉胸口。芸芸默默站在那里,仿佛装饰停当的礁石,人群在她身边自然分流。轻轻一动,才发现脚筋儿抽了,整个脚板都僵硬,踮着脚一晃,迅速又站正。 “少奶奶,歇歇吧。”还是夏明存,移来一把铺着香红鸳鸯垫的椅子,扶她坐下。 芸芸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衣袖。夏明存似乎有些意外,那雪白的指尖葱筒似得落在他朱红的衣袖上,却让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用力一扯,她就断了。他蹲下,隔着绣鸳鸯的红绣鞋,使劲一搓,芸芸下意识的抬脚踹去,这才发现抽筋舒展开了。 “你会推拿?” “一点微不足道的长处。”夏明存松开手。 “三爷怎么了?”她失魂落魄,六神无主,桃花样娇艳的面庞上全是令人心折的柔弱和惶惑,便是铁石心肠也忍不住怜惜。 “就是身子骨弱,犯病了。少奶奶不用怕。” “怎么能不怕?” 史三少爷史云长自幼怀病,常在床褥,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活着。他的身体一天天瘦下去,精神一天天萎靡,每每想着这个冬天就会死去了,哪知冬天过去,人却依旧还活着,就这样拖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至今日,看着那花似得娇媚水似得娇弱的姑娘,他仿佛被一道雷电击中,全身都酥麻了,手脚魂灵全没了主人。世上竟有这样鲜艳的人物,他史云长竟有这样的艳福。 如今那新嫁娘就坐在离床一尺半的椅子上,一身红衣,仿佛烧透的炭火,冷艳凄绝,一动不动。半晌后,一滴珠泪从眼角滑落,顺着雪白的腮帮滚下去,如同热汤沃雪,触目惊心。史云长干瘦的手抽搐了一下,仿佛被烫到,闭了闭眼,嘶哑道:“造孽呀。” 芸芸听到响动,微微扭了扭脖子,朱钗步摇一阵叮当,她提起衣裙,缓步而来,在他床边蹲下身子,鼓足勇气抬头去看。这是个被柔软的锦缎丝绸包围着的单弱男人,脸上笼着一层病气,纸白色的脸,颧骨略高,淡淡的眉毛,应该是用心修饰过,唇上点了丹朱,有点萎靡有点妖冶。竟然也称得上美人了……白纸裱糊出画皮的那种。 史三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仿佛在等着她开口。芸芸沉默不语,面前的人浑身都带着药味儿,透着寒气,仿佛一条腌制过的冻鱼,她没有拔足而逃已是用上了足够的定力。 史三道:“离那么远干什么,坐到床上来。” 芸芸摇头,不动。 史三的神色有些懊恼,继而生气:“你就不问问我得了什么病?” “你是什么病?” “治不好的病!” “哦。” “哦?”他青筋暴起。 芸芸战栗“……我,我深表遗憾” 史三开始猛烈的咳嗽,他扎挣着摇响了床边的铃铛,两个婆子立即走进来,一个扶他靠起,一个捶背。芸芸倒是碍了事,婆子把她挤过去,说:“少奶奶,您让让。” 芸芸踉跄两下,转身跑出新房,夏明存铁板一样站在那里,看着她如逃网的麻雀咚的撞上他的胸膛。芸芸捂着鼻子抬起头,眼睛已是水红潋滟。夏明存的拳头握紧又展开,展开又握紧,他伸手按住芸芸的肩膀,装在华重丝绸下的躯体一动不动苒弱如一枝芦苇。芸芸幽幽的看住他,颤抖的话语里满满都是气声,虽不曾哭出来却比哭泣更加难受:“你……你是来监督我圆房的?” 夏明存心里一痛,仿佛被一根金簪明晃晃刺中,留下一个鲜明的伤口。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把剪刀——刚刚被芸芸不小心甩出来的剪刀,芸芸黑亮的瞳仁猛地收缩,夏明存把剪刀收起来,小声道:“以后不要带这样危险的东西了。” 芸芸咬着嘴唇看着他,夏明存道:“我一直都在。有事了,可以叫我。”他伸出手搭上她的肩膀,把她转回去:“进去吧。” 芸芸狠手抹掉眼泪,她真傻竟然以为他会待她好。“你是史家的长工!” “……我是夏明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