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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柳界艺伎死亡案(二十八)

茨木安静地躺在空地上,四周冲天的火焰给他面容镀上一层红光。    “茨木……”酒吞轻唤着他的名字,缓缓蹲下身,伸出灼痕累累的手抚上茨木的脸。茨木面上还有余温,这点温度仿佛撕裂了他指尖的伤——他只觉得痛。    酒吞本想替茨木拭去脸上的尘灰,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手也不干净,触电一般地撤回去,却还是留下了血污交加的指痕。他慌忙扯下衣服上尚算干净的部分,先是急急地擦拭,后来仿佛害怕弄疼茨木一般地,突然放缓了速度,慢慢地,慢慢地,抚摸一般地去擦拭。    上杉暮一语不发地看着酒吞,之前着急救人的时候还没有感觉,现在却忽觉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痛。她这才想起来,她把鳞片给了小纯之后,被压在废墟底下,应该也是受了伤的。    她再度将目光投向万释屋的那扇门,也就是回到现世的通道,却见门已经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她知道,这是通道要关闭了。    她走上前,说道:“该走了。”    八岐也走过来,劝道:“走吧。”    酒吞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自怀中取出茨木的断臂,扯下衣服上的布料,将手臂绑回原来该在的位置。这样看上去,茨木的尸身还是完整的。他静默地端详茨木许久,忽然伸出手,猛地将茨木的尸身搂进怀里。可他动作太猛,断臂松脱下去,滚到远处。    他盯着那断臂,忽然觉得心里很空,什么也不剩下了。    他低声对茨木说话,仿佛茨木还能听见那样:“是我来迟了,对不起……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上杉暮听了,急急走过去扯住他的衣领,对他吼道:“走啊!走啊!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你知不知道!给我走!给我活下去!”    八岐目露不忍,也劝道:“茨木之前明明去找阿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手臂会被砍下来——他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总得查吧。你总得活下去给茨木一个交代吧……”    他说道一半,却顿住,因为他发现酒吞的眼神很空,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剩下,仿佛他面前的只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甚至觉得他和上杉的话并没有传进酒吞的耳朵里。    上杉暮也看出来了,她正想用强的,却被酒吞一把推开。以上杉暮的身手本不致如此,但她现在不过是勉力强撑,竟真被推倒在地上。八岐慌忙去拉,手掌与她肌肤相接处生出鳞片,再一次扎伤了她。上杉暮恍若未觉,借力起身,大吼道:“站住!”    竟是酒吞抱起茨木的尸身,往火海里走去。    酒吞听若未闻——或许也根本没有听见——只自顾自向前。    有泪水流过酒吞侧颊,飞入上杉暮的裤兜,那里便有白光一闪而逝。    爱之泪。    上杉暮忽然说道:“茨木会死不是因为你来迟了,是因为我没有救他。我本有机会救他,然而我没有——我是故意的。因为茨木是妖怪。我讨厌妖怪。我嘴上说着要保护你们,其实心里巴不得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去死。”    上杉暮想,爱是沉重的,足以压垮一个人。    既然如此,就用恨来代替爱吧。    她再清楚不过了,爱能让人为之去死,恨却能让人活下去。    “上杉……”八岐震惊地看着她。上杉暮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他便不再说话。    上杉暮接着道:“砍下茨木手臂的那个人算什么,那人毕竟没有杀茨木,真正害死茨木的人是我——就站在你面前。是我没有救他,是我害死他的。怎么?不来报仇吗?——你这个懦夫!”    酒吞终于停下来了,他先是温柔地放下茨木,而后转身,死死盯着上杉暮:“你再说一遍。”    上杉暮却没有看他。她看的是他身后的火海。如今的场景和当年的那场大火诡异地重合起来,当年她忘记了凶手的长相和谋杀的细节,现在也谁都没能救下来。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她身边发生那么多的悲剧,她却无能为力。    都是因为她无能。    她终于抬眼看向酒吞:“我说,茨木是我害死的。”    酒吞猛冲过来,狠狠掐住上杉暮的脖子,双目通红,仿若恶鬼。    或许是因为缺氧,或许只是刚好一阵呛人的浓烟飘了过来,泪腺分泌出泪水,自她眼角流下。但她不认为这是眼泪。这只是生理性的分泌物而已。    可那簪子却发出一阵血红色的光芒,昭显出眼泪主人的愧悔来。    酒吞的双手越收越紧,他能感觉到上杉暮的颈动脉跳动得越来越急促,而这个人的生命也随之快速流逝着。但是不够,还不够,要杀了她!要为茨木报仇!    可后颈却忽然袭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酒吞眼前立时一黑,倒了下去。    上杉暮捂住脖子,看八岐还在维持着用手刀劈人的姿势,笑了一下:“看你一眼你就知道要怎么做了,我们还真是很有默契……蛮合得来的。”    八岐只是沉默地背起昏迷的酒吞,而后道:“走吧。”    上杉暮点点头,不再言语,与八岐一起,穿过了那道扭曲变形的木门。    .    冲野幸子自暗处走出,茨木和小纯的尸体还留在空地上。虽然已不抱什么希望,但她还是去探了小纯的鼻息,果然没有生息了。    既然死了,就没有用了。她正欲离开,视线却被小纯胸口上的鳞片吸引了。那是上杉暮扯开小纯领口时露出来的。那鳞片当时裂为两半,如今却碎成无数的小块,只勉强能拼出鳞片的形状。    冲野幸子取下一片细观,忽然醒悟到,这是八岐大蛇的鳞。而且这片鳞的位置,正正好在小纯的心脏上方。    冲野幸子忙贴在小纯心口上仔细地听,果真听见了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心脏搏动的声音。    ——心脏没有死。    看来这片鳞虽然没能让小纯活下来,但还是拼尽全力,维持住了心脏的生机。他们费尽心机,就是为了这颗还活着的、纯洁无垢的、日食日女子的心脏。    冲野幸子对小纯说道:“看来你和我的运气都不赖。”    说这话的时候,鳞片终于支撑不住,化成齑粉,纷纷被风卷走。    冲野幸子也不再耽搁,指尖泛起金光,伸进小纯的胸膛,捏碎肋骨,掏出了犹自跳动的鲜红心脏。她的掌心开始燃起金色的火焰。火焰开始舔舐心脏,渐渐将心脏包裹吞没。    待火焰消失之时,她的掌心只剩下一枚剔透的血色晶石。她将晶石凑到眼前去看,只看见如血一般的颜色,看不见任何杂质——是完美的。    她笑了,像一朵开在火海里的花。    .    阿锦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个女人优雅得像一朵开在枝头的花,完美得几乎让身为同性的她嫉妒。    这是一间清幽静雅的茶室,墙上挂着一幅字,上书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被那个名为“玉山”的男人带到此处,一开始进来一个长相斯文的男人,但是看了看她,就对玉山摇头:“你该去找‘皇后’。这是她的专长。”    只听见玉山“啧”了一声:“结果还是绕不开她。要不是她……”玉山说了一半便止住了,后来便换成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进来后,便让那两个男人出去了。但阿锦能感觉得出来,那两个男人的气息就在附近,尤其是那个长相斯文的人,气息十分强大,几乎是深不可测。她不觉得自己能敌得过他们。    而那个女人在茶室就剩她们二人之后,竟也不说话,而是就着茶室里的器具,烹起茶来。在这个过程里,女人便跪坐在她对面,脸上一直带着完美而得体的微笑。    阿锦终于沉不住气,开始打破沉默:“你到底想干什么?”    女人微笑:“如你所见,请你喝杯茶而已。”    阿锦深吸口气:“那好,那‘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女人依旧在笑:“你不要把我们视为洪水猛兽。我们也仅仅是想请你说一些关于安倍晴明的事而已。”    阿锦只嗤笑。    女人的嘴角却还是挂着得体的笑容:“脾气不要这么大。我大晚上临时从东京赶到奈良来都没有生气呢。”    说着,地炉上的水沸了,女人便取三勺茶粉入碗,用茶杓舀沸水冲泡,再用竹筅入碗缓缓搅动。女人生得极美,脸上带着笑,动作又无比准确,优美,而有诗意,每一瞬都可以入画,而且必将成为佳作。    竹筅搅动完毕,一碗茶也就制成了。她将茶水送至送至阿锦面前,嘴里说着:“请。”    阿锦冷笑,不接。    女人笑着放下茶水,说道:“茶道讲究的是‘一期一会’,主客双方都要怀着一生只有这一次的机会去对待这件事。我可是怀着一生中最后一次见你的心情来招待你的呀。”    阿锦竟也笑了:“巧了,我也是这样。我也希望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人生无常,说不定你出门后就遇上什么意外暴毙身亡。”    女子听了这话竟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弯了眼睫,接着指指身后的佛偈,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有形之物总是会消逝的,我自然也在其中,你不必心急。”    又道:“不过我在其中,你当然也在其中。而且我觉得,说不定你会在我之前消逝。但是消逝之前总还是能享受一些美好的事物,比如这碗茶。”说着,将茶碗往阿锦的方向推了推,“请吧。”    阿锦本不欲接,但那女人的言语中竟带着强烈的蛊惑。她渐渐迷茫起来,不知不觉就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随着茶入腹中,千年前的往事渐渐浮上心头。她本以为这些事被千年的时光反复冲刷,早已模糊得看不清原样,却不想竟还历历在目,如是昨夕。那些隐秘的,从未载入史书的过去,她曾有幸窥其万一,本打算就此缄默,永不提起,如今却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这时忽然有人轻声问她:“你与安倍晴明,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也就答了:“我与晴明大人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他曾经救过我而已。他是我的恩人。”    那个人还问了很多,她渐渐记不起那人都问了些什么,也渐渐记不起自己都回答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答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当时即使是晴明大人,也想不出破局之法。源博雅大人见状说了一句:‘晴明啊,其实功成不必在我。’晴明大人仿佛受到了启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七个日夜。而之后他到底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看来你知道的也并不很多,看那位先生打算怎么处置你吧。说不定你与我真是一期一会呢。”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将谈话录音用邮件发了出去。    很快她就收到了来自那位先生的电话。她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稀稀落落的雨声,便问道:“东京的雨,还没停吗?”    那位先生说道:“快了。天亮大概就停了。”    “真不错,起码回去的时候不用冒雨了。”    那位先生道:“不用急着回东京。反正你已经来了奈良,你也可以选择在奈良过周末。”    “算了吧。玉山和‘教皇’可不会欢迎我。”    寒暄过后,她直接切入主题,“这个人杀吗?”    那位先生却说:“安倍晴明是个十分狡猾的敌人,那个女人说出来的,可能不是全部。”    她笑道:“我可以理解为,您在质疑我的能力吗?”    “不,我相信她说出了她知道的全部。但有些事情,不需要当事人知情,也能够完成。而且你不觉得,吉原夜这个地方,太过特殊了吗?”    “怎么?”    “说是那些惨死的游女之魂用执念开辟的空间,可是这世上从来不缺可怜的人,若是空间仅仅用执念就可以开辟,那岂不是每寸土地都存在异空间吗?而且根据我看见的,即使吉原夜之主离开了吉原夜,吉原夜也未曾坍塌,只是关闭了。”    “哦?”她像是被挑起了兴趣,“那看起来她不像主人,倒像个守门人。”    说着,她又问阿锦:“你是吉原夜之主吗?”    阿锦答:“是。”    女子笑了两声,对着电话里说道:“也许你说对了。或许真有她已完成,而不知情的事。那我们要如何做?”    “抹去她关于今日我们的所有记忆,就让她以为自己是因为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正常通过法阵出去的。这对你来说不难吧?”    “轻而易举。”女子说道,“我们这回是打算监视她吗?守株待兔?”    “如果她真是晴明布下的一颗棋子,而当她不在她该在的位置上,会有人去找她的。”    女人道:“那如果兔子一直不来怎么办?或许一切只是你多想了。”    “那也没有关系。安倍晴明毕竟也是个让人敬佩的对手。如今安倍晴明布下这出残局将到收官之时,为了表示对他的敬意,留一个知情人作为见证者也不错。”    “是啊。”女人笑道,“可惜安倍晴明已经死了,否则应该让他来见证。毕竟自己的失败,只有自己来见证最为合适。”    很快,她挂了电话,又让阿锦饮了一碗茶:“就请你忘记今天见过我们事吧。一点记忆也不要留下。之后会有人把你送到东京,你也在吉原夜里待了有千年了吧,就先好好看看这个繁华的都市吧。”    又道:“既然今日不是一期一会,那就,后会有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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